莫言丰乳肥臀 重见天日-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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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红皮大萝卜险些砸破他儿子二哑的头。我特别注意到他对着大姐龇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说大姐是与他订过婚的,那天在杀人的池塘边他与大姐表演的惊人戏剧让在场的人没齿难忘。区小队员都大背着枪,哑巴腰里插着短枪,脖子上挂着两颗黑色的地雷。 太阳落山时,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挪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一片喧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浓稠的白烟。街道上躺满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乱交错的圆木。一些相当活跃的灰衣干部,在百姓们之间蹦来蹦去。村头上的水井边,取水的人挤成一团。不但人往里挤,连牲畜也往里挤,新鲜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奋,我的羊响亮地嗤着鼻子。上官来弟拿着一个大碗——那个据说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宝,往井台上挤。有好几次她几乎挤进去了,但又被人挤出来。一个给县政府烧饭的老伙夫认出了我们,他提来一桶水。沙枣花与上官来弟最先扑上去,她们俩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里伸嘴,结果碰了个响头。母亲不满地斥责大姐:“让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枣花的嘴已经扎到水里。她像牛犊一样滋滋地吸水,两只肮脏的小手把着桶边,这是她与牛犊的区别。“行了,孩子,少喝点,喝多了肚子痛。”母亲劝说着,扯着她的肩头,使她脱离了水桶。她余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里咣咣当当地响着。大姐尽力喝了一饱,直腰站起时,她的肚子鼓起了许多。母亲用碗舀水,喂了大哑二哑和沙枣花。然后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捅,跪下,她把头扎到桶里。母亲问我:“金童,你喝点不? ”我摇头拒绝。母亲舀了一碗水。我松开了羊,它早就想冲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从桶里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劲的。这家伙白天吃了一肚子碱土,口渴得紧急,汲水时不抬头,桶里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渐渐膨胀。老伙夫感慨万端,但只叹气不说话。母亲对他的恩德表示感谢。老伙夫叹气更甚。 “娘,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满地批评母亲,母亲没做任何辩解。我们跟随着她,推着车子领着羊,拐弯抹角,在人的细小缝隙里绕来绕去,听了无数的咒骂和抱怨,终于进了一个土墙柴门的小院落。盼弟帮母亲把车上的孩子拎下来。她要我们把车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树木上,拴着十几匹骡马,没有草料筐箩也没有草料,骡马啃吃着树皮。我们把车子放在胡同里,羊却跟随着我进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里灯火通明,一个黑色的大影子在灯下晃动。县府干部正在大声争吵着什么。鲁立人沙哑的声音掺杂在里边。院子里,几个小兵抱着枪站着,没有一个站直了的,他们脚痛。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深沉。盼弟把我们带进厢房。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灯,灯光黯淡,鬼影憧憧。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婆平躺在开着盖子的棺材里。见我们进来,她睁开眼,说:“好心人,帮俺把棺材盖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亲说:“老婶子,您这是昨啦?”老女人说:“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帮俺抬上盖子吧。”盼弟说:“娘,将就着住吧,总比睡在街上强。”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不安宁。正房里的争吵半夜方止。他们刚停止争吵街上便响起枪声,枪声造成的骚乱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动的红绸,照亮了我们的脸,也照亮了舒适地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婆。天亮的时候,老太婆依然不动,母亲唤她一声,没见睁眼,伸手一把脉,果然死了。母亲说:“这是个半仙呐!”母亲和大姐把棺材盖子盖上。 后来的几天更加艰苦。抵达大泽山边缘时,母亲和大姐的脚已经磨破了皮肉。大哑和二哑得了咳嗽症。鲁胜利发烧拉稀,母亲想起五姐所赠灵药,便往她嘴里塞了一片。只有可怜的八姐没病没灾。我们已经两天没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县、区干部也一个见不到。看见过哑巴一次,他背着一个受伤的区小队员从后边跑上来。那人被炸断一条腿,鲜血沿着空荡荡的破烂裤管,淅淅沥沥地淌在地上。那人在哑巴背上哭者:“队长行行好吧,给我个痛快的吧,痛死我啦,亲娘哟……” 大概是逃难出来的第五天吧,我们望见了北面的白色大山,山上有一簇簇树木,山顶上似乎有座小庙。在我家房后的蛟龙河堤上,只要是晴天,能望到这座山,但那时它是黛青色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凉气味,使我们意识到已经远离了家乡。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砂石大道上,迎面有一支马队驰来,马上的士兵与十七团的打扮一样。部队与我们背道而驰,说明我们的家乡真的成了战场。马队过后是步兵,步兵过后是骡子拉着的大炮。炮口里插着花束,炮兵骑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过后是担架队,担架队过后是一溜两行的小车队,小车上推着面袋子和米袋子,还有一些草料口袋。逃难出来的高密东北乡村民都胆怯地靠在路边,给大军让路。 步兵队里,跳出来几个背驳壳枪的,向路边的人询问着情况。剃头匠王超推着一辆时髦的胶轮小车逃难,一路潇洒,在这路上却碰上了让他烦心的事。粮草队里一辆木轮车断了车轴,推车的中年男人把车子歪倒,把那断轴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弄得双手都是黑色的车轴油。拉车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头上生着疮,嘴角溃烂,身上穿一件没有纽扣的衬衫,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子。他问:“爹,怎么啦?”他爹愁眉苦脸地说:“断了车轴了,孩子。”爷儿俩个合力,把那个高大沉重、箍着铁皮的车轮拖出来。“怎么办,爹?”少年问。他爹走到路边,在粗糙的杨树皮上,擦着手上的车轴油。“没法子办。”他爹说。这时,一个背着驳壳枪、穿一件旧单军装、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的独臂干部,从前面的小车队里斜着身跑过来。 “王金!王金!”独臂人气呼呼地吼着,“为什么掉队?嗯?为什么掉队?你是不是想给咱钢铁连丢脸?!” “指导员,”王金愁眉苦脸地说,“指导员,车轴断了……” “早不断晚不断,上战场你才断?不是早就让你们检查车辆吗?!”指导员越说越有气,他抬起那只格外发达的胳膊,对着王金的脸抡了一下子。 王金“哎哟”了一声,一低头,鼻孔里滴出血来。 “你凭什么打俺爹!”少年大胆地质问指导员。 指导员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经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误了粮期,我把你们爷俩一起毙了!” 少年道:“谁愿意断车轴?俺家穷,这小车还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从袄袖子里撕出一些烂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哝道:“指导员,您总得讲理吧?” “什么叫理?”指导员黑虎着脸说,“把粮食运上前线就是理,运不上前线就不是理!你们少给我罗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给我扛到陶官镇!” 王金道:“指导员,您平日里老说实事求是,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导员抬头看太阳,低头看怀表,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轮车,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 王超有剃头的手艺,手头小钱活泛,又是光棍汉,挣了钱就割猪头肉吃。他营养良好,方头大耳,皮肤滋润,一看就不是个庄稼人。他的胶轮小车上,一边装着他的剃头箱,另一边载着一条花被子,被子外边还绑着一张狗皮。那小推车用刺槐木制成,涂了一层桐油,槐木放着金黄光芒,不但好看,而且还有一股清香可闻。临行前他把皮轱辘充足了气,走在坚硬的沙石路上,小车轻松地蹦高,车上载又轻,人又身体壮,怀里揣酒瓶,走几里路就襻在肩上手撒车把,拧开瓶塞抿几口烧酒,腿轻脚快唱小曲儿,恣悠悠的,完全是一个难民队里的贵族。 指导员黑眼珠子咕噜噜旋转,微笑着走到路边来。他友善地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没人回答他。因为他问话时眼睛盯着一棵杨树干,树干上留着那汉子刚抹上的黑色车轴油。银灰色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条都往上拢着长,有直插云天之势。但他的目光迅速地射在了王超脸上,他脸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换成了一幅像山一样威严、像庙一样阴森的面孔。“你是什么成分?”他目光紧盯着王超那张油光光的大脸,突然发问。 王超懵头转向,张口结舌。 “看你这样子,”指导员咬钉嚼铁地说,“不是地主,也是富农,不是富农,也是小店主,反正你绝对不是个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人,而是个吃剥削饭为生的寄生虫!” “长官,”王超说,“冤枉啊,我是个剃头匠,靠手艺混饭吃,家中只有破屋两间,土地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了今日,不管明日;俺那儿刚刚划完成分,区里给俺划了个小手工业者,相当于中农,是基本力量呢!” “胡说!”独臂人道,“凭着我这双眼睛,你巧嘴的鹦鹉难说过潼关!你的车子,我们征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点,把小米卸下来,装到这辆车上。” “长官,”王超道:“这小车是花了俺半辈子积蓄啊,你不能剥夺穷人啊。” 独臂人怒冲冲地说:“为了胜利,老子的胳膊都贡献了,你这辆车子值几个钱?前方将士在等待粮食,你难道敢抗拒吗?” 王超道:“长官,您跟俺不是一个区,也不是一个县,凭什么征俺的车子?” 独臂人道:“什么区、县,都是为了支援前线。” 王超道:“不行,俺不愿意。” 独臂人单膝跪地,掏出钢笔,用嘴咬开笔帽,又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纸,按在膝盖上,歪歪斜斜地画了几个字,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县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