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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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在指间轻轻一弹,有一粒落进了草丛之中。他没有来由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整蓬整蓬的大火窜起,把过去的一切灼烧干净了,倒是爽快,又干净。
江律文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有出口。而那点火星到底还是没有着起来,只剩下灰白的烟灰,如芥尘般四散飘扬。
杜微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脸。
她闭了闭眼睛,重新把头埋进空调被里。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慢慢的舒展开,头颈向后伸仰,视线看到了床头挂着的那个面具。
黄杨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泽,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张脸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来,离那个面具更近了一些。其实这个面具看多了、看久了,狰狞的模样中,会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凡是来过她家、每个看到过这个面具的人都会惊讶:“微言,你把这样一个东西挂在床边,晚上不做噩梦?”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后微笑着说:“怎么会?这个面具……有神灵保佑啊!”她半开玩笑的语气往往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语言科学的,这个年头,谁会有人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杜微言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够了够那个面具,轻声说:“还真的做噩梦了呢!”
收拾完后出门上班。她从硕士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属的临秀省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因为临秀省省内各民族混居杂居,研究所的重点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进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整理资料,直到小梁探了头进来喊她一起吃饭。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笔放下,站起来:“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伙食向来不错,杜微言抿着椰汁,不时抬头,看看高高架起的电视,此刻正在播午间新闻。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们下周就要去明武那边?我早上听所长他们说了……”
说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记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经历,忍不住告诉同事:“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厅……”
“为了庆祝红玉阗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书记XXX赶赴红玉,与民众座谈,并且会见了各行各业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话头,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着画面一帧帧的掠过,最后定格在一间会议室中。书记正在和人民群众座谈。而播音员的发音字正腔圆:“……这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对阗族人民的深切关怀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现了全国各族人民对阗族人民的深情厚谊和美好祝愿,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时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镜头又环绕会议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个角落停了数秒。
仿佛有一只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脏,将所有的血液挤出了心腔中,迅疾无比的压入了四肢——在酒店里的那种窒息和晕眩感又浮现来,愈加的强烈。
那个男人靠着沙发,即便是坐着,身影依然修长而笔挺,像是竹节,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间……
他的眉目是这样的么?英俊得叫人觉得沉静?英俊带着几分桀骜?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饭噎在喉咙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头。然而即便是在电视里,那人的目光却仿佛感知到了摄像机的存在,透过镜头,充满穿透力,奇迹般的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和她对视。
一直到这则新闻结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残存的意志,看了一眼电视机一角的时间——12:29:20——它是真的停滞了么?还是突如其来的记忆,将自己淹没了?
这么说起来,昨天晚上在大厅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
……
三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声音传过来,终于将她从一种近乎梦靥的状态下惊醒,“杜微言!你话怎么说一半啊?”
杜微言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之前说了什么,低低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难堪:“我刚才说什么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满的提醒她关键词……“你忘了?”
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杜微言匆忙的将几口饭吃完,将餐盘一端,站了起来:“其实没什么……我去实验室。”
电脑嗡嗡的响着,一直在筛选和对比语料。
杜微言躲在这样固定频率的声音后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白色的桌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条一点点的拉长,再缩短,仿佛是一个图形变换的游戏。
“小杜,你有一份快递。”
杜微言将耳机摘下,转去门口接快递。
拆开一看,是邻市某大学主办的汉语语法研讨会的邀请函,时间是在下个月,邀请她在会上发言。
这两年来,这样的邀请函,她不知道接到过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对自己开玩笑说:“你呀,就靠着那一篇文章,足够吃一辈子的饭了。”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几分为女儿自豪的;另一方面,却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进步。
杜微言的父亲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类学家,最大的爱好是摄影,每天都背着大大小小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城市和乡村间奔波。退休前两年,因为这个爱好的影响,连研究方向都转移成了民间信仰,并且不止一次的叹惋:“唉,早几年去研究民间宗教信仰就好了。这个好,这个有意思。”
她的母亲早逝,因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区,而老父亲一个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里,养花弄草,出门踏青,也是不亦乐乎。她就劝杜如斐说:“爸爸,你当兴趣爱好玩玩就可以了,千万别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杜微言,总觉得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娃娃脸的小女生,能在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总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每到这个时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会有些生气。
因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脸红的说,自己能进这个国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为自己的那篇论文——《阗族方言考证》。
这篇论文的框架,是建立在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基础上的。
普遍语法理论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有一种共性,它不是指具体的发音或者语法,而是指每一种语言,都有一种最深层的本质上的东西是共通的。
这个理论在西方创立后,一下子风靡了世界,争论者有之,而更多的则是赞同和认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认为这就有可能验证了《圣经》中巴别塔时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假设,为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对于有些玄乎的东西,总是抱有特别的好感和热情的。
乔姆斯基老先生在创立这个假说后,就不断的拿世界的各种语言去测试、填充和验证。然而这个假说仿佛是无底洞,无论学界将多少种不同的语言填进去,总是难以得出结论。毕竟——没有人可以穷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来验证。到了后来,老先生转投阵营,热衷于搞社会反战运动了,而他留下的这个巨大的理论宝库,自然也有待后来者证明和补充了。
这个时候,杜微言这一篇《阗族方言考证》的出现,其意义之于语言学界,仿佛就是这样一件事:
人人都晓得1+1=2,可是唯有陈景润先生最为接近、并够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顶皇冠上的宝石。
杜微言在论文中描述的阗族方言,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语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语系的语言,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闪含语系……每一种语系的特征和结构,都能在阗族语中找到。
就像是国外知名的权威语言杂志所做的评论:
“天哪!这种语言的发现,就像是我们找到了一颗语言的胚芽——在此之后,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从它的一个细胞上进化而来。它像是上帝的语言。”
从严谨周密的语言学杂志上找到这样近乎唯心的评论,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阗族语在学术上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用逆向的方式,证明了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假设。
在以往的时候,学者们只是试图将一个又一个的语言,仿佛是填鸭一般,塞进这个假设中,没完没了的修改、证明。而阗族语,则是逆着思路,将一切人们如今能想到的语言要素包含进去。它的存在,足以证明,普遍语法,已经不再是假设,而是得到证实的科学理论。
短短的半年时间内,这篇论文被无数的知名杂志和科研系统引用。年轻学者杜微言,仿佛就是语言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红的程度,不亚于当年F4的横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开玩笑时说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国访问、研讨会、进研究所,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杜微言就站在窗台边读着邀请函,正巧同事来办公室通知:“周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着说:“明武吗?总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里也松一口气,正好有理由拒绝那边的邀请。她坐下,写了封email,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发送。
“这次就做好准备吧,肯定是持久战。”小梁言之凿凿的说,“政府对明武这么重视,据说上次修市志,就把历史科那些老先生赶过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红玉的前站啊。明武当个试验点,开发好了,下一站就是红玉阗族。不过红玉牵涉到民族关系,要更加的谨慎。所以嘛,这个试验点,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没再听同事们纷纷扰扰的聊天,给父亲拨了个电话。
过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来,杜微言猜他不在家里。
“爸爸,你吃药了没有?”
杜如斐呵呵笑了几声,似乎有些心虚。
杜微言听着就有些着急了:“你怎么老忘记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