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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久不见-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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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梭,一度被我误认为水獭的肥狸鼠双双对对蹲在水边挠痒梳毛,长得略猥琐,但泳姿极诱人,游的是蝶式,浑圆臀部一起一伏。水里的乌龟很多,喜欢成群地出没,一群乌龟组队出门,就像北京交通高峰时的大公交,塞路。不耐烦的肥狸鼠总是挤开它们,更过分的,干脆从乌龟背上一脚蹬过。乌龟张大嘴企图咬住耗子尾巴,当然咬不中那么灵活的家伙。一直想看它们痛快打一架,从未如愿。

我可以待在溪边看耗子欺负乌龟,看游鱼回家,一看一个钟头,跑步跑成了散步。

小城乡间,反正也不需要赶时间。

傍晚跑步的另一个乐趣,是总会遇到钓鱼的Marco,六十多岁,蓄着漂亮小胡子的鬼马老头儿。他把走十分钟去市中心,叫作进城,俨然我们是住在乡下一样。久而久之我也随着他以乡下人自居。他可以一个月不进城,每天下午去同一间小酒吧,在同一条小溪里钓鱼,喂野鸭,骑着自行车经过年轻姑娘身旁时大叫一声“Bellissima!”看见我大步流星走路,会一本正经说:“意大利人不喜欢女人走路太快,走快了,男人来不及欣赏。”

Marco老头儿是典型的意大利小城男人,拒绝长大,拒绝变老,嘻嘻哈哈,热爱一切美好事物,混日子混过一辈子,不关心外面世界有多大多复杂。

小城民风总是朴素一些,随和散漫,少些拿捏,也少了风流。

意大利男人以多情浪漫闻名,但也要看是哪里,一方一俗一风格。南部比北部奔放直接,北部则腔调更浓。南欧阳光下成长的男孩子,修长俊朗,漂亮起来十分惊艳,但常常是老男人比年轻男孩更受欢迎。男孩们好看、多情,却怎么也脱不掉那股孟浪轻浮气。当他们老了,优点大多还是优点,会穿衣打扮,雅擅调情,懂艺术,会享乐;缺点开始变成优点,风度慢慢沉淀出来,不心急火燎,不莽撞,追求起女孩子来,比年轻的竞争对手们多一层优哉游哉和进退自如的功力。

天气不好时,不必贪恋户外阳光,就去老城堡里泡博物馆。

留意过国际米兰曾经的队徽和一款汽车车标的人,可能对一条戴着夸张大王冠的蛇形龙有印象——当年米兰领主Visconti家族的家徽,记载了家族祖先屠龙的英雄事迹。

传说五世纪的米兰郊外出现一只食人的蛇形恶龙,Visconti家的一位英雄先祖Uberto为了解救被龙掳去的孩童,与之搏斗,终于斩杀了Biscione。这段传说被认为是数百年后成为米兰领主的Matteo Visconti命宫廷画师与文人杜撰设计,以塑造一个体面的英雄先祖,将家族地位神化,这一点上中外古今概不免俗。徽记上Biscione后来又加上了王冠,表示Visconti家族曾受到册封。这个徽记在米兰周围很多地方可以见到,现今也被意大利人时不时借来作为设计元素。

当我走进Pavia这座由Galeazzo II Visconti兴建于1360年的城堡Visconti castle,外面灿烂阳光,被厚重高墙隔绝,光线骤然阴暗,凉得像从地底溢出的空气扑面而来。高高穹顶把视觉拉拽得深远,昏暗中,四面墙壁连顶,斑驳褪色的壁上满绘这徽记,密密森森地笼罩下来——恶龙Biscione的身躯呈森青色,口中正被吞噬的人,是周身浴血的惨红,上半身完整,犹在挥臂挣扎,下半身只剩枯骨。即使单看一个图形,也觉得戾气迫人,试想满眼满天的效果,即知当年走入这城堡的人,怎能不屏息敛声。

建筑有形,时空无形,填充在有形无形之间,每个人内在的生命宇宙与外部世界,乃至多个时空,都不是孤立割断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孤岛,总有一种冥冥中的连接与共振。我坚信这一点。中国古人谓之,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一座建筑,一个空间,一个“场”,都储存着自己的记忆。每个人进入其中,相当于进入了它向人“广播”的调频,能否接收到,能接收多少,取决于是否打开了自己的“天线”,调好了自己的频次。

Visconti家族城堡后来被市政当局买下,设立为公共博物馆。博物馆藏品有Lombard时期珠宝、中世纪雕塑、罗马时期与哥特时期的艺术品等,而另一个重要部分,是主要收藏17~19世纪画作的画廊,其中有不少Pavia本地画家作品。

三四月间博物馆有一场意大利十八九世纪大师级画展,一个小型展,画作不多,人像风景宗教题材为主。大多数画作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整个画展调子鲜活,走走停停看看一圈下来,像去了一趟十八九世纪时的米兰、苏伦托、威尼斯,逛了一遍大城小巷,同城中居民一起去集市,上澡堂,与小女孩一起趴在海边岩石上看海。我在那幅《岩石上的女孩》(Filippo Palizzi; La fanciulla sulla roccia a Sorrento; 1871)前面,驻足很久,看那阳光、蔚蓝、风、土地,仿佛无穷尽的年少时光,未及到来的青春,不自知的自由,一切理所当然。

一张博物馆门票六欧。

六欧元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可以干什么呢?

每天早晨喝一杯espresso,可以喝一个星期;坐在阳伞下,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打招呼,随便聊聊,小城里的社交很简单,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面孔,见第二次就可以挤挤眼睛说你好,见上三次就可以搂着肩膀叫亲爱的朋友。

去城里最好的甜品店可以买一份冰激凌,挑两三样玲珑小点心,按意大利人的习惯哪怕两块饼干也包装在船型小纸盒里,系上丝带,拉成花,漂漂亮亮拎回家去吃;去餐厅喝一杯较好年份的本地红酒,一个人待着看窗外天色变黑,听河水流淌。

或者买一张博物馆门票,在Visconti家族的城堡里找个舒服的窗台坐下打盹儿,背晒窗后阳光,头上满穹顶蛇形家徽,几百年前的器物、雕塑无声而絮絮地诉说着它们的记忆。听或非听,看或非看,当纷繁念头与欲望在沉淀的时空里收敛,灵魂就苏醒了。一个醒着的灵魂是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与另一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总有惊喜。

当然,还可以用六欧元买一张绒毯,每天往草地上一铺,晒太阳睡觉。

阳光、春风、草地清香、鸟啼叶落……最最美妙的一切,并不要钱,只要拿出时间去交换。

第六章 想和你做好朋友

五六岁时,生在内陆城市的我,还没有见过大海,以为海水和画上一样,是蓝色水彩笔那样的颜色。妈妈出差去青岛,给我带回来一瓶海水,装在小玻璃瓶里,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妈妈得有多小心,多仔细,才能把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里。

可是在我接过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洒了。

那一刻妈妈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不必为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为她已经带给我这辈子第一件浪漫的礼物,带给我最初的,对远方的向往,对广阔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蓝,如同一个无穷无尽、无拘无束、无所畏惧、自由而深邃的梦想。

一小瓶海水、一张欧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童话故事……妈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她天性中的浪漫情怀带给年幼的我。

每一位贤惠的母亲,也都曾经是满怀浪漫梦想的女孩,但后来她们渐渐放下了梦想,专心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们全部的梦想,变成了家庭和儿女。

如果很多年后,女儿问起,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也许很多母亲都会害羞,会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么遥远的东西。

当我这样问妈妈时,她笑了很久才说,年轻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写一本书。

写书,当作家,是她的梦想。

读书和旅行,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是她的爱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轻松地去旅行。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就迷迷糊糊讲成了孙悟空大战警察。

多年之后,那个听到这里立刻摇醒她追问下文的小孩,写了一本本的书,在自己笔下的故事里演绎不同的悲欢喜乐。

而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让我爱上讲故事的人,却从未实现她的梦想。

妈妈至今也没写过一个属于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辈子和案头文件打交道的工作,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枯燥琐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说,全世界最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就是办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里,办公室主任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上承老板脸色,下承员工怨气。而她的人缘,却好到不可思议,这一点我十分佩服她。

这份工作她做得极其出色,尽管在我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压力,唯一抱怨过的就是,办公行文的琐碎干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对文字的感觉,让她写不出有感情、有热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笔,对她来说,是这样大的损失,是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不甘。

她是真的爱着写作。

写作这件事,和恋爱一样,确实要情动于心,才能有所抒发。

生活使她干涸的不是文笔,其实是那一份内心的情怀。她没有意识到,情怀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搁久了会蒸发消失,土壤存在于此,即使干裂了,一旦雨水浇下,春风吹过,有牛羊来到,会再苏醒,仍是芬芳鲜美的土壤。她将近六十岁的时候,依然内心柔软敏感,会和路遇的流浪小狗说话,问它是不是饿了,给它找食物;会观察鸟儿们打架,心疼打输了受伤的鸟儿,气呼呼地跟我说,原来鸟儿打架那么心狠,比野兽还狠;她知道花园里哪一树花快开了,哪一枝花谢了。那些年每当她和我聊天,絮絮说这些闲事,花儿鸟儿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正在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静下来听她讲一支花开的时候。却始终记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开得风情绰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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