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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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肝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他可以双手举着衣服横渡河流;到对岸后衣服上不沾一个水点。在梦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护卫着他;直到他将秦河拖到水边。
姑姑和小狮子跑到。
姑姑恼怒地问:这个呆子;跳下去想干什么?
秦河趴在河边;哇哇地往河里吐水。
黄秋雅哭着说:是张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脸色大变;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跳下去就没了影子……黄秋雅道。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姑姑跳上船;懊恼地说;你简直是个死人!你要负责任!开船;开船!
小狮子手忙脚乱地发动机器;但怎么也打不着火。
姑姑大叫:秦河!赶快来发动机器!
秦河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弯着腰;喷出一腔水;又扑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们快帮着救人啊!姑姑大喊着;我重赏你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细搜索着。
河面宽阔;浊流滚滚。水面上漂浮着大团的泡沫和乱草。这时;李手指着在河边缓流中慢慢向前飘动的一块西瓜皮;说:看那里。
那西瓜皮顺水漂流;但不时脱离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颈和乱发。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准备跃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别急!
姑姑问小狮子:你会凫水吗?
小狮子摇头。
看来要做一个称职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凫水。姑姑笑指着那块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当年游击队员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都用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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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河弓着腰爬上船。他浑身滴水;大分头如一团乱草。脸色灰白;嘴唇乌青。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逼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十二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九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屁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第二部6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奶奶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洞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哟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斑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