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盏心灯-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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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柔软的阳光正洒上这三层楼高的白色建筑。
“你今天来得真早啊,一定没吃东西。”不由分说,老人就拉着我进屋:“一块吃早点。”
“老师早安!”这倒非我说的,而是一推纱门,那门里的绿色大鹦鹉喊出的话,纯正的广东腔,也不知是谁教的,这小子平日甚噜嗦,又唱又讲个不停,常被关人楼下的厕所处罚,有一天我上厕所,进去尚未开灯,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沉声问道:“喂!你来干嘛?”吓出半身冷汗,后来才知道早有别人受到同样的惊骇。
虽然早上确已吃过,但自知绝对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饭厅隔拉门,紧临着客厅,迎面挂着两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黄老师长寿的另一秘法,这也确实,跟老师10多年,真没见过他板脸,偶有对那家中老仆不高兴,也像是旧友台杠。有声音而无火气。
这阿健,在黄府10多年,当也在60岁许了,虽然戴了助听器,打电话,倒拿着听筒,对着口袋里的机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见过一次,立刻就能记得,若非旧识或先约好,谁也过不了大门闩后面,这阿健的彻底盘问。
才跟着老师走入画室,阿健已经送上茶水,照白云堂的规矩,杯子不能上大画桌,这是画家应有的原则,免得打翻时脏了画,何况白云堂有时一天能有数十访客,谁能保证没个闪失的时候。
不过此刻桌上还没有画,倒是排了一列报纸,老师的习惯,早餐后第一件事——看报。虽然90高龄,看东西是绝不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评论,若是他主政,非如何办不可。话说回来,遇上特别有参考价值的文字图片,老先生更会小心地剪下来,收入他那厚大的剪贴本之中。
譬如现在,眼睛停在了某报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图片上:“老友!这个剪下来啦!”
原先坐在画室另一头沙发上看报的师母应声走了过去:“老兄,你在叫我吗?”
这件事,我也曾经弄糊涂过一阵,原来他们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称的,后经师母解说,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来他们在婚前很早就认识,后来再遇到时,师母称一声“老兄”,黄老师看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声“老友”,岂知竟这样一叫就是三、四十年。
师母容羡余女士,虽然一头银丝,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轻,动作更是快极了,才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经平平整整地贴上了簿子。而据我观察老师这类收集资料和自己新闻的本子,少说也有数十册之多,若非有特别的慧心和干练,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的琐事,真是谈何容易。
当然师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战时就担任重庆妇女救济会总干事,后来又任广东省主席罗卓英将军夫人的秘书,再受聘到台湾主持妇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讲:当年如果从政,今天应该也有一番事业了!
“为什么不说,黄老师就是您的另一番事业呢!”这是我常说的话,而老师则少不得讲:“叫她画,她不画,她的竹子画得极好!”
突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匆忙,原来是黄老师的小女儿安霞闪了进来,并一把将我拉到画桌一角:
“晦!刘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吗?Daddy为了和你作这本书,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药,你知道吗?他是那种身体不舒服,但绝不会讲的人,他就是这个个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倒弄得我不知怎么办好。所幸老师开了口:
“不要听她的,不过,你知道安娜(黄安霞的小名)也会画画吗?画得不错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还跟我说过,虽然早有人找她开画展,但是老师严格叮瞩,除非自成一家,否则不要展。由这句话可以知道黄老师对于画家树立自我风格的要求,也显示了他严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妇承父母荫庇的态度。正因此,他将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给了故宫,还对我说打算画一百张画,配上一百幅字,在90岁生日的前后,义卖捐给慈善事业。更令我兴奋的消息是,他居然讲:“将来我的画,也会分送给学生,90岁了,东西都留在自己手边,有什么意思!”
但是尽管已经90高龄,老师仍然无一日不创作,此刻,他已经开始抚纸磨墨。
老人对于用纸并不十分讲究,甚至那有潮点黑斑的,都照画不误。或许也是因为功夫深厚,仿佛那能以“飞叶伤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随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纸张,到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长,遇到有斑点处,顺手皴上些山石树木,便全成为了画境的一部分。至于带许多白点子的粗棉纸,在他的手中,更成为了描写雨景的最佳材料。当年我在师大美术系做学生时,甚至看过老师用垫在画幅下,由于上面墨水渗漉而弄脏的纸来作画,据说由于那些墨痕的牵制,反而更能打破形式,另创新意呢!
至于老人用墨,则通常需要极浓,甚至要磨到近于焦墨的地步,为了省力,他的案边摆了一架磨墨机,只消按钮,便自有马达带动。不过近年磨墨机也少用了,上好的墨汁成为代用品。尽管如此,墨汁在用前仍然要倾入砚中再磨一阵,求其浓,也为了使墨质更细。
当然磨墨另有一种功用,就是活动手腕,并著机会思考,淡淡的墨香,恰有那薰香的安静效果。这时候最是重要,所以我也不敢出声,看老师抚着画纸,一面研究墨,一面沉思。
过去一个多星期、已经画了各种树木点叶,今天应该研究的是皴法,看他磨墨告一段落,我也开始就位。那是在他画桌左后方的位置,高高的脚架上装着录影机,以便将老师的一笔一划全部摄人镜头,再加以详细的分析。
“这一张画斧劈皴。”老人突然起身转后面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一页页地翻阅起来。原来那是他的写生册,有铅笔、钢笔、原子笔、水墨写生,也有些工细的设色作品,从纸张变黄的颜色看,应是极早以前的东西。他的手停在一页以水墨画成的岩石写生上:“这就是斧劈皴的写生,可以做为参考,什么东西都要有写生的基础,才有生机,也才不落俗套!”
仍然是以他最爱用的山马笔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笔濡满淡墨,到舔笔的布上将笔吸干些,再以笔尖到砚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轻舔。说时迟,那时快,竟然已经疾然落笔,正是画幅的左下方。大侧锋快速地移动着,表现出岩石坚硬而光滑的块面。刚健的山马笔毛,与棉纸的表面摩擦弹动,发出飒飒的音响,由于整枝笔先蘸过淡墨,所以从笔尖到笔腹呈现出由浓而淡的色阶,既表达了丰富的墨韵,也现出凹凸的阴影变化。
“小时候跟季瑶屏先生学画的时候,以为许多皴法都是古人凭空造出来的,直到后来跟梁寒操、孙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转往南京,再与高燕如先生北游十三陵,冒着零下的酷寒上八达岭、居庸关,总算是开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后来跟着政府西迁四川的时候,一路溯长江而上,船到广元一段,更是刀山剑树、悬岩峭壁,画上有的皴法,全都见到了,才知道其实古人并非增长门造车,一树一石都是经过写生,有来由的。我现在所画的斧劈皴法,就是表现嘉陵江上的景色。”
说着笔锋突然一变,转成浓墨中锋,在近景加上了横斜几棵松树,再隐隐约约地在较远处的平台边上盖了房舍,又于对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临溪的山头,而后淡淡几抹远滩,和更远处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写他在嘉陵江畔的回忆吧!
抗战期间,黄老师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的中央大学任教,正临着嘉陵江,竟日可见白帆点点、纤夫连连,相信那也正是他由“与古为徒”,到“以天为宗”的画风转变期。虽然是在战时,但嘉陵江、峨眉山、剑门都被融入了黄老师的画中。而与张大千先生同游峨眉、与张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剑门,一路上或振笔作画、或横杖赋诗、或因雨因而狼狈、或人清流而潜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乐道的:也可以由这些事上,看出两位大师的深交厚谊。
“这一张既然是教人画斧劈皴,就要表现得爽利,树也要以中锋表现,使那刚劲的用笔能与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纸上画斧劈皴多少要差一点,马远、夏奎都阳用绢,才表现得有力量。”
皴笔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来,其实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邻的张颖穗夫人,也是老师的干儿媳妇。张先生以前在屏东工作时,每逢周未都专诚赶来台北学画,下课后又立即赶回屏东,这种勤学诚恳的态度,深得老师的喜爱,所以收为义子,至于张太太,则在搬到附近之后每天一定来,成为老人家除了安霞这么个女儿之外,身边最亲近的人。
张太太并未直趋画桌,便与师母在门前的几上调理鸟食,那玩意还真吓人,都是一条条用面包屑养的肉虫,只听得她们在议论伙食的分配方式,某鸟可得几虫,某食欲不振之类,老师则拿起吹凤机将画吹千。
照我们的研究计划,每图都要分段完成,画好一个阶段,先行摄影制版、校色没有问题之后,才画第二部分,所以现在只得将这嘉陵江畔的风景,先行摆下。由我去找出前几天完成第一阶段的作品,来继续第二部份的工作。
这是张云海,山头以破笔的效擦,配合水晕墨彰的树木点叶,左边若屏而立的山巅,林间略见一角飞檐,山谷则云腾气蒸,层叠如浪,有荡荡然千里之势。
“画云实在得力于台湾的风景,由于这儿的天气湿,日光又强,白天将山谷中的水气都蒸发起来,慢慢向上腾升,到傍晚自然蔚为云海。而说到看云海,更得谢谢先总统,蒋公,每次有深山旅游,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里山险峻处,蒋公特别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