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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连环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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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

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

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

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评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裤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

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

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

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

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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