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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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仓央嘉措情歌让梅萨流泪不止,而且它影响的还不仅仅是心理和情绪,更是生理和本能,就像无法控制的饥饿和睡眠。随着香波王子唱了又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一种条件反射出现了,不由自主的感情和眼泪成了情歌的影子,它在你在,它走你走,挺拔着,流淌着,就像灵魂之间无形的狂爱,觉得是存在的,却永远是摸不着的。智美和梅萨只好匆匆结束。
智美冲着隔壁房间大吼一声:“别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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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有停止。香波王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干涉而停止仓央嘉措情歌,似乎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和条件反射,他醒着他就必须唱。
梅萨哭出了声。智美不知所措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突然意识到,他刻意给香波王子挖了一个陷阱,但真正陷进去的却是自己。他盯着梅萨,感觉她眼中和泪水搅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深深的哀怨和对他的疏远,这是他最最受不了的。他心里一阵绞痛,跑出去挥拳猛砸香波王子房间的门。
情歌终于停止了。香波王子打开了门。两个男人对峙着,智美不断把拳头攥起来又伸开,眼里的怒火腾腾地燃烧,都可以看到蓝色和红色的焰苗了。而在香波王子脸上,也堆满了坚定和勇毅:要打谁不会打,来啊。一场恶斗就在眼前。
突然,香波王子笑了。几乎在同时,智美也笑了。
香波王子说:“我记得仓央嘉措从来没打过人,他的武器就是情歌。”
智美说:“仓央嘉措唱死了自己,你也会唱死自己的。”
“这只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期待,你为什么要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
“不是我,是我跟梅萨。”
“你等着,我一定要把梅萨从你和乌金喇嘛手里夺回来。”
“不可能,‘七度母之门’不是情歌,是挽歌,是唱给佛教的挽歌,到时候连你都得回到乌金喇嘛这里来。”
“想爱的人唱情歌,想死的人唱挽歌。我们还在这里说什么?既然睡不着,不如连夜出发去掘藏。我相信‘七度母之门’和仓央嘉措会让梅萨爱上我。”
智美冷笑一声:“‘七度母之门’只能撕碎爱的谎言,仓央嘉措遗言一定会把‘圣徒丑闻’进行到底,不信走着瞧。”
香波王子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好放弃了,不是梅萨,是生命。”
三个无法入眠的人,连夜离开了新概念大酒店。
西宁的夜晚让香波王子大喜过望:居然一盏灯都不亮。原来那天晚上一辆汽车撞倒了高压线杆,引起城市东部大面积停电。香波王子以为,这就是天神的暗助,即便后面路虎警车和喇嘛鸟追踪而来,黑暗也会掩护他们安全离开。他来过几次西宁,对这个城市的主要干道记忆犹新。他让智美从宽阔的城东新路往西再往南,直奔通往湟中塔尔寺的高速路,突然又大喊一声:“停车。”
这里已是城南,城南是有电的,灯光照亮了前方,也照出了高速路收费站的警车和警察。牧马人转身就跑。警车追了过来。
智美说:“我们现在往哪里跑?”
香波王子说:“原路返回。”
牧马人原路返回到没有灯光的城东,关了车灯,胡乱走了一阵,突然发现走进了死胡同。好在尾巴已经甩掉了,他们在死胡同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由香波王子开车,再次往西走去。香波王子的意思是,必须搞清楚警察仅仅堵住了去塔尔寺的路,还是堵住了所有走出西宁的路,如果是后者,就说明人家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塔尔寺,不过是四面围堵,瓮中捉鳖。他们走向城市西头通往青海湖的高速路口,远远看到那儿也有警察警车。
“车是开不出去了。”香波王子说,“再说牧马人目标太明显,即使开到塔尔寺,也很危险。”
他们又一次原路返回,把车开进了地处八一路的青海民族学院。
这是个香波王子熟悉的地方。五年前调查仓央嘉措事迹时,他就住在民院招待所里。离招待所不远,是一片家属区,他把牧马人停靠在一个隐蔽的夹角,望着招待所说:“智美你算算,继续走,还是暂时躲起来?”
智美手进斜背在身上的胜魔卦囊,摸出一个水晶珠看了看说:“走吧,离开西宁前不会有大事儿,不过还是要小心。”
但是他们刚刚走出民族学院大门,就听有人大喊一声:“抓住他们。”十几个警察嗖嗖嗖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快跑。”
三个人朝三个方向跑去。
香波王子跑出去十多步就被抓住了。六七个警察摁倒他,反扭着胳膊,咔嚓一声上了背铐。等他被拉起来,押向警车时,他发现梅萨也被上了背铐,在警车门口痛苦地弯着腰。两个警察跑过来,喘着气告诉同伴,见鬼了,那人像是影子,感觉抓住了,眨眼你手里又是空的,再抓,连影子也没有了。
智美跳脱了,这个被乌金喇嘛蒙蔽了头脑的傻瓜蛋,逃跑起来居然比谁都快。
香波王子和梅萨被押到了西宁市刑警队。审讯是分开的,问题却一样:为什么跑?既然你们没做什么,怎么见警察就害怕?这样的问题让香波王子和梅萨顿时醒过来:警察要抓的根本不是他们。好像是商量好了的,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回答差不多:我们是藏民,草原上生活惯了,城里的规矩不知道,加上有男有女,心虚,担心误解,所以就跑。香波王子还着意加了一句:我们是正派人,男女作风上什么问题也没有,不信你们检查。很快就放了,警察告诉他们,两小时前发生了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
香波王子说:“照你们这样随便抓,肯定会冤枉好人。”
警察说:“照你们这样见警察就跑,不冤枉才怪呢。”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上出租车,连夜赶往距离西宁二十五公里的塔尔寺。
香波王子说:“你给智美打电话,让他自己去塔尔寺找我们。”
梅萨低着头说:“我已经打了,关机,大概没电了。”
一路上,两个人很少说话,都好像有些别扭。尤其是梅萨,只要面对香波王子,脸就会发红,头就会低下。好像被香波王子看到了一次裸体,她在他面前就只会是裸体,就永远是裸体。香波王子耐不住寂寞,唱起来,当然都是仓央嘉措情歌,唱着唱着就听梅萨说:
“请你不要再唱了,我很难过。”
香波王子再也唱不出来,心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情歌的效果,它会让一切有情人难过。或者说,听了仓央嘉措情歌难过的,都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有情人。
好在路已到尽头,塔尔寺迎面扑来,别扭和难受自动退让着,当掘藏的神圣和紧迫溘然而来时,两个人顿时自然多了。
3
塔尔寺的布局最早是村落式的,街巷串连着殿堂,给人的感觉是殿殿临街,寺寺成巷。现在修起了围墙和大门,俨然一个大庭院,差不多是中南海的风格。不过这庭院是沿山错落、依势参差的,少的是方圆和规整,多的是气势和巍峨。香波王子和梅萨沿着塔尔寺外围到处走了走,白天的商铺林立、金碧辉煌藏匿在黑灯瞎火里,万籁俱寂。两个人幽灵似的移动着,给夜晚的塔尔寺平添了许多诡谲和不安。
香波王子曾经用步行的方式研究过塔尔寺的地形,如同莲花排列的八谷八川他是熟悉的,知道那围墙再高再长,也不可能去绵亘不绝的山脉上起起伏伏。宗喀莲花山的山坳里,花蕊般的塔尔寺,它的东、西、南三方,是以山为墙的。香波王子带着梅萨先来到东山,后来到南山,借着月光摸来摸去,没摸到下山的途径。最后来到西山,忽上忽下地走着。也不知怎么走的,等他们停下来喘气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半山腰的大拉让门前。
香波王子高兴地小声说:“我们能到达这里,说明已经进入了塔尔寺。”又告诉梅萨,大拉让是俗称,正规的名字是扎西康赛,汉人称它吉祥宫,过去是达赖、班禅以及历任法台的寝宫。乾隆皇帝曾派人为大拉让修建了宫墙、华门和牌坊等,并赐名“永慧宫”。“你看,这是一个可以俯瞰塔尔寺全景的地方。”
浓浓的夜色就像层次分明的涂抹,天是浅黑,山是浓黑,树是墨黑,万间僧舍一片灰黑,而那些挺着的高殿和卧着的矮堂,因为红墙而变成了紫黑。还有些白墙的庭院、灰瓦的楼阁,则是烟黑的一溜儿。不黑的是金顶、宝瓶、法幢、法轮、祥麟、吉鹿、铜镜,它们在黑色的层次里,显现出风格各异的金色来:柔和金、太阳金、白炽金、星光金、耀斑金、红铜金,而且是漂浮着的,就像一群群黑浪里的金色鱼、一道道黑云里只闪不逝的天雷电。
梅萨看呆了,连声说:“好地方,好地方。”
香波王子带着她,沿着“之”形的德吉路,朝下走去,刚走到长寿殿跟前,就见一队拿着禅棍的护寺喇嘛从管家活佛院出来,匆匆忙忙走进了前面一座大庭院。香波王子拉住梅萨躲了起来,小声说:“前面就是大吉哇,半夜三更调兵遣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吉哇?大吉哇是什么?”
“大吉哇曾经是全寺的行政管理机构,负责全寺的放债租田、布施分配、对外联络、审理案件等。过去大吉哇老爷在审理寺属部落的各种案件包括人命案时,当地县衙无权干涉。大吉哇内设有班房、刑堂以及皮鞭、铁索等刑具。对判定有罪的百姓和僧人,轻者罚款,责令出钱为全寺僧人熬茶煮粥以赎罪;重者处以肉刑,鞭打、上铁绊、罚苦役等。也会把欠租欠债的人投入班房,让其亲友花钱赎出。什么叫‘政教合一’,这就是啊。‘政教合一’既是精神对政权的统驭,又是政权对精神的统驭。当权力开始罚罪肉刑时,精神的肌理就是无敌而被创,自己戕害了自己。现在大吉哇已经没有这些权力了,但威严和惯例还存在,关键时刻,他们依然可以得到管理委员会的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