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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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柜向前进了一步,可是别的东西都没动。
〃肯定是贝比奶奶在拦它。〃丹芙说。她十岁了,仍然在为贝比·萨格斯的去世而生她的气。
塞丝睁开眼睛。〃我不信。〃她说。
〃那它怎么不出来?〃
〃你忘了它有多小,〃妈妈说,〃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呢。小得还不懂事。小得话都说不了几句。〃
〃也许她不愿意懂事。〃丹芙道。
〃也许吧。但只要她出来,我就会对她讲清楚。〃塞丝放开女儿的手,两人一齐把碗柜推回墙边。门外,一个车夫把马抽打得飞跑起来………当地居民路过124号时都觉得有这必要。
〃这么小的小孩,魔法可真够厉害的。〃丹芙说。
〃不比我对她的爱更厉害。〃塞丝答道,于是,那情景登时重现。那些未经雕凿的墓石凉意沁人;那一块,她挑出来踮着脚靠上去,双膝像所有墓穴一样敞开。它像指甲一样粉红,遍布晶亮的颗粒。十分钟,他说。你出十分钟我就免费给你刻。
七个字母①十分钟。再出十分钟她也能得到〃亲爱的〃么?她没想到去问他,而这种可能至今仍困扰着她………就是说,付出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她就能让他在她的宝贝的墓碑上把整句话都刻上,刻上她在葬礼上听见牧师说的每个字(当然,也只有那么几个字值得一说):亲爱的宠儿。但是她得到和解决的,是关键的那个词。她以为那应该足够了:在墓石中间与刻字工交媾,他的小儿子在一旁观看着,脸上的愤怒那么苍老,欲望又如此新鲜。那当然应该足够了。再有一个牧师、一个废奴主义者和一座人人嫌恶她的城市,那也足以回答了。
只想着自己灵魂的安宁,她忘记了另一个灵魂:她的宝贝女儿的亡灵。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婴儿会心怀这么多的愤懑?在石头中间,在刻字工的儿子眼皮底下与人苟合还不够。她不仅必须在那因割断喉咙的婴儿的暴怒而瘫痪的房子里度日,而且她紧贴着缀满星斑的曙色墓石、双膝墓穴般敞开所付出的十分钟,比生命更长,更活跃,比那油一般浸透手指的婴儿的鲜血更加脉动不息。
〃我们可以搬家。〃有一次她向婆婆建议。
〃有什么必要呢?〃贝比·萨格斯问。〃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座房子不是从地板到房梁都塞满了黑人死鬼的悲伤。我们还算幸运,这个鬼不过是个娃娃。是我男人的魂儿能回到这儿来,还是你男人的能回来?别跟我说这个。你够走运的。你还剩了三个呢。剩下三个牵着你的裙子,只有一个从阴间过来折腾。知足吧,干吗不呢?我生过八个。每一个都离开了我。四个给逮走了,四个被人追捕,到头来呀,我估计,个个儿都在谁家里闹鬼呢。〃贝比·萨格斯揉着眉毛。〃我的头一胎。想起她,我只记得她多么爱吃煳面包嘎巴。你比得了吗?八个孩子,可我只记得这么点儿。〃
〃你只让自己记得这么点儿。〃塞丝这样告诉她,然而她自己也面临着同一个难题………那可是个大活人呐………儿子们让死的那个赶跑了,而她对巴格勒的记忆正迅速消失着。霍华德好歹还有一个谁也忘不了的头形呢。至于其余的一切,她尽量不去记忆,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遗憾的是她的脑子迂回曲折,难以捉摸。比如,她正匆匆穿过一片田地,简直是在奔跑,就为尽快赶到压水井那里,洗掉腿上的春黄菊汁。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那两个家伙来吃她奶水时的景象,已经同她后背上的神经一样没有生命(背上的皮肤像块搓衣板似的起伏不平)。①脑子里也没有哪怕最微弱的墨水气味,或者用来造墨水的樱桃树胶和橡树皮的气味。②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奔向水井时冷却她的脸庞的轻风。然后她用破布蘸上压水井的水,泡湿春黄菊,头脑完全专注于把最后一滴汁液洗掉………由于疏忽,仅仅为了省半英里路,她抄近道穿过田野,直到膝盖觉得刺痒,才留意野草已长得这么高了。然后就有了什么。也许是水花的飞溅声,被她扔在路上的鞋袜七扭八歪的样子,或者浸在脚边的水洼里的〃来,小鬼〃③;接着,猛然间,〃甜蜜之家〃④到了,滚哪滚哪滚着展现在她眼前,尽管那个农庄里没有一草一木不令她失声尖叫,它仍然在她面前展开无耻的美丽。它看上去从来没有实际上那样可怖,这使她怀疑,是否地狱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毒焰和硫磺当然有,却藏在花边状的树丛里。小伙子们吊死在世上最美丽的梧桐树上。⑤这令她感到耻辱………对那些美妙的飒飒作响的树的记忆比对小伙子的记忆更清晰。她可以企图另作努力,但是梧桐树每一次都战胜小伙子。她因而不能原谅自己的记忆。
最后一滴春黄菊汁洗掉,她绕到房子前面,一路上将鞋袜拾起来。好像是为了她糟糕的记忆而进一步惩罚她,在不到四十英尺远的门廊台阶上,赫然坐着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虽然她永远不可能把他的脸跟别人的搞混,她还是问道:
〃那是你吗?〃
〃还没死的那个。〃他站起来,微笑道,〃你过得怎么样,姑娘,除了脚还光着?〃
她也笑了,笑得轻松而年轻。〃在那边把腿弄脏了。春黄菊。〃
他扮了个鬼脸,好像在尝一勺很苦的东西。〃我听着都难受。从来都讨厌那玩意儿。〃
塞丝团起袜子,塞进衣袋。〃进来吧。〃
〃门廊上挺好,塞丝。外边凉快。〃他重新坐下,知道自己心中的热望会从眼里流露,便转头去望路另一侧的草地。
〃十八年了。〃她轻声说。
〃十八年。〃他重复道,〃我敢发誓我每一年都在走。不介意我跟你搭伴吧?〃他冲着她的脚点点头,开始解鞋带。
〃想泡泡吗?我去给你端盆水。〃她走近他,准备进屋。
〃不,不用。不能宝贝脚丫子。它们还有好多路要走哩。〃
〃你不能马上就走,保罗·D。你得多待一会儿。〃
〃好吧,反正得看看贝比·萨格斯。她在哪儿?〃
〃死了。〃
〃噢不。什么时候?〃
〃到现在八年。快九年了。〃
〃遭罪吗?但愿她死得不遭罪。〃
塞丝摇了摇头。〃轻柔得像奶油似的。活着才遭罪呢。不过你没见到她真遗憾。是专为这个来的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再有就是你。可说老实话,我如今什么地方都去。只要能让我坐下,哪儿都行。〃
〃你看起来挺好。〃
〃见鬼。只要我感觉坏,魔鬼就让我看起来好。〃他看着她,〃坏〃这个词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塞丝笑了。这是他们的方式………从前的。无论嫁给黑尔之前还是之后,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都温柔地兄弟般地与她调情,那样微妙,你只能去捕捉。
除了多出一大堆头发和眼睛里的期待,他看上去还是在肯塔基的那副模样。核桃色的皮肤;腰板笔直。一个面部僵硬的男人,这么愿意微笑、激动,这么愿意和你一道悲伤,真是令人惊奇。好像你只消引起他的注意,他就立即产生和你一样的情感。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似乎就变了………里面蕴藏着活力。
〃我不是非打听他不可,对吧?假如有的说,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塞丝盯着自己的脚,又看见了梧桐树。
〃我会告诉你。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不比当时多一丁点儿。〃搅乳机的事①除外,他想,而你又并不需要知道那个。〃你必须认为他还活着。〃
〃不,我想他死了。一厢情愿又不能让他活命。〃
〃贝比·萨格斯怎么想的?〃
〃一样。可要是听她的话,她所有的孩子还都死了呢。口口声声说什么她感觉到每一个都在某一天某一时辰走了。〃
〃她说黑尔什么时候走的?〃
〃1855年。我孩子出生的那天。〃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是吧?从来没想过你能成功。〃他格格地笑了,〃怀着孩子逃跑。〃
〃没办法。等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像他一样想,她的成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还有,如果没有那个找天鹅绒的姑娘,她绝对做不到。
〃而且全靠你自己。〃他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些不快。骄傲的是她挺下来了;不快的是她始终没有需要黑尔,也没有需要他。
〃差不多全靠我自己。并不全靠我自己。一个白人姑娘帮了我的忙。〃
〃那么她也帮了她自己,上帝保佑她。〃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保罗·D。〃
〃你发邀请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够坚决啊。〃
塞丝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关着的门。〃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房子。进来吧。跟丹芙说说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保罗·D把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着她进了门。他径直走进一片颤动的红光,立时被那红光当场罩住。
〃你有伴儿?〃他皱着眉头,悄声问。
〃时有时无吧。〃塞丝说。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门,直退到门廊,〃你这儿的邪恶是哪一种?〃
〃它不邪恶,只是悲伤。来吧。走过来。〃
这时,他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比刚才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裙子,两腿湿淋淋亮晶晶地从房后绕出来的时候端详得更仔细。黑尔的姑娘………铁的眼睛,铁的脊梁。在肯塔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尽管比上次见时多经了十八年风雨,现在却更柔和了。是因为头发。一张平静得毋须抚慰的脸;那张平静的脸上与她皮肤同色的虹膜,让他不时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尔的女人。年年怀孕,包括她坐在炉火旁告诉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个孩子已经被她塞进别人的大车,随着一车队的黑人过了河。他们将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尔的母亲那里。在那间小木屋里,尽管靠火这样近,你甚至能闻到她裙子里的热气,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映出一丝光芒。它们就像两口深井,让他不敢凝视。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