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寡母-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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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云意识到我情绪的变化,忙转换话题道:“有一次你早上洗完头走进教室,咱们班一个女生都看呆了,她后来跑到你的座位上和我说:没想到林海还挺帅的啊。”
我的好奇心被调了起来,忙问:“谁啊,谁那么慧眼识英才?”
冬云眼睛一转,坏坏地说:“就是你的梦中情人刘鸿雁。”
我一听,“扑”的一声,把可乐喷了一桌子,冬云连忙递给我一张餐巾纸,我边咳嗽边擦嘴巴,反驳道:“我呸,那才是你的梦中情人呢。”刘鸿雁是我们班最胖的女孩,倒是经常在我身边转悠,很大方地要我叫她“胖姐儿”,不过这和梦中情人哪沾边啊。
冬云狡黠地笑道:“得了,被我说中要害了吧,看你反应那么强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委屈地辩解道:“我有什么亏心事啊?”
冬云说:“那我一提刘鸿雁,你看你眼睛瞪得足有这么大。”冬云一边说着,一边睁大眼睛,夸张地四处张望,突然,她的眼神停在一个地方,继而向我挥挥手道:“林海,你看,你弟弟林江!
我顺着冬云的手指看去,果然是弟弟的背影。他蹬着板车,正在下面的马路上吃力地前行。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但我又怎么会辨认不出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上衣搭在肩头,赤裸的后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那上面一定淌满了晶莹的汗珠儿。弟弟弯着腰,像一只硕大的龙虾伏在三轮车上,吃力地扭动着身躯。也许,他刚刚从工地忙完手中的活,也许他已经在街头拉过了很多客人,总之,他显得那样疲惫,在骄阳的照射下像一株枯萎的小草有气无力,和平日里在我面前表现出的精力充沛的形象判若两人。我想跑过去叫他来喝一杯水,却发现他正好朝着这个方向驶来。
他骑着骑着,突然停了下来,只见车帘掀起,一个人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这边走来,那个身影让我感到非常熟悉,但在瞬间又叫不上他的名字。弟弟似乎在后面大声地呼喊着,最后,他从车上下来,飞快地向那个人赶去。我猛地意识到这家伙没给钱,我想他肯定会向人多的地方跑,谁知他不仅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停了下来,居然站在那里和弟弟理论。最后,他使劲抽了弟弟一个耳光,弟弟被他打了个踉跄,还没站稳脚跟,他随即又踹了弟弟一下,弟弟躲闪不及,被他蹬在小肚子上,顿时摔倒在地。弟弟随后爬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再没追赶,那个人扭过头扬长而去。
我看到弟弟被打,不禁怒火中烧。我“嗖”地站起身,拔腿向下面跑去。冬云急忙追过来,却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那个人低着头向我走来,我挺身拦住他的去路,他狂妄地抬起头,我一看,竟然是石青龙。很显然,他也没有想到会遇见我,他脱口道:“林海?”我脸色铁青,用中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把钱给他送回去。”石青龙冷笑道:“林海,你以为你是江湖义士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的眼睛喷射着怒火,骂道:“你他妈的送不送回去,他是我弟弟!”石青龙还要多说,我的牙齿已经咬得咯吱吱响,他也许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家伙打架不要命,从来不计后果,心里有点怵了,很快挤出一副笑脸道:“林海,你和我急什么啊,我哪知道他是你弟弟啊。”说完,掏出五块钱,塞到我手里,象征性地打个招呼,灰溜溜地走了。
弟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脸灰尘,陈旧的长裤摔破了,膝盖处一大片伤口,鲜血正混着汗水和泥污渗出来,让人看了触目惊心。弟弟,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每天在工地忙完就跑出来蹬三轮,在酷热的几乎让人窒息的天气里,孤独地在街头拉着客人。他失去了同龄人特有的纯真与快乐,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无奈与沧桑,靠出卖体力维系着自己的家庭,竟然还要无端地遭受市井无赖的欺负与凌辱。我碰到的只有这一次,可是我没碰到的又该有多少呢?看着弟弟一脸麻木的表情,似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纵然我能坦然面对指向自己的各种攻击,但是针对弟弟的哪怕只是一点伤害都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我握紧拳头,瞪大眼睛,咬紧牙齿,二话不说,转身向石青龙追去。弟弟看我脸色不对,忍着伤痛猛扑上来,他死死地搂住我的腰,大声地叫着:“大哥,不要追了。”我愤怒地摇晃着身体,吼道:“放开我,放开我。”已经走出很远的石青龙听到我的声音,停下脚步,朝这边张望。弟弟对他喊道:“快跑。”石青龙顿时明白了,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中。
弟弟的胸膛激荡起伏,不知是着急还是因为抓着我的动作过于剧烈,他的额头沁满了汗珠儿,头发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不停地叫着我:“大哥,大哥,你不要生气了。”随着弟弟有节律的声音,我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我抚着弟弟的后背,上面伤痕累累,有晒伤,也一定有被打的伤口,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每天要和那些虎背熊腰的同行抢生意,还要随时小心会有无赖的客人不给钱。我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落在弟弟的肩头,同他的汗水混在一起,缓缓地流了下去。冬云在旁边轻声地安慰着我们,拉着我们再度回到冷饮摊。
弟弟高兴地喝着可乐,似乎不开心的事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他对我说:“大哥,刚才你怎么发那么大的火呢?都把我吓坏了。”
看着弟弟那依旧天真的面庞,我一阵心酸,半晌无语,傻弟弟,你怎么会知道,别人碰你一下就是在用刀子捅哥哥的心啊。
冬云一直在默默地喝水,许久之后,她才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林海,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脾气啊?”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刚才一定非常冲动,因为我们回到冷饮摊的时候,老板见了我都退避三舍。
冬云继续说:“你看你这脾气,就算你追上石青龙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还想和他拼命吗?”
我用手托住额头,手指狠狠地抓住头发,我无力辩解,可我的内心又何尝不痛苦呢?
冬云见我难过的样子,便不再继续责备,弟弟乖乖地在旁边喝水,我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是如此的矛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我真的就改变不了自己的脾气吗?我想到了很多事情,爸爸去世那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和一个小朋友发生冲突,他狠狠地抓住我冻裂的伤口,面目狰狞地吼道:“你爸爸被电死了,你这个野种……”那一幕直到今日仍无比清晰地留在我大脑里,那时,我比他弱小,在他的拳打脚踢之下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凌辱,但也就在那时起,我的心里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日益崇尚暴力,同时盼望自己快点长大。等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再次找到他,让他抱住我的双腿,他都摔不倒我,我很轻松地将他摔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再看到你欺负比你小的人,我就见一次打你一次!”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的恐慌,不敢顶嘴,飞也似的跑掉。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武力带给我的快感,以后打武大拿,打白老师,捅孙学军,我一路高歌打杀下来,我自己是痛快了手脚,可是给我的亲人带来了多么的大的痛苦与不幸啊。弟弟因我而失学,妈妈也因为我而累垮了身体,我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懵懂少年,我应该懂得为我的行为而懊悔啊。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语气坚决地说:“我再也不犯浑了,我一定要改掉自己的糟脾气。”我的声音很大,是在说给冬云听,也是在说给弟弟听,更主要的是说给我自己听。
弟弟听了,兴奋地说:“大哥,太好了,你说改就一定能改的。”
我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冬云,三人会心地笑了。
突然,弟弟看了一眼购物中心楼上的钟表,焦急地说:“不好了,已经十二点,今天我还要接一个人呢。大哥,冬云姐,你们坐着,我先走了。”说完,站起身,向三中门口走去。
看着弟弟匆忙走掉的背影,我一阵心疼。冬云好奇地说:“现在坐板车还有预约吗?”
我还没说话,冬云突然指着远处说:“快看,江江在那里。”
我放眼过去,就在我们对面,三中门口,弟弟正在和一个纤细的小女孩儿热切地说着什么,那个小姑娘站在一棵柳树下,似乎等了很久,见了弟弟,顽皮地用书包砸了弟弟脑袋一下,弟弟也不恼,很自然地接过书包,小女孩熟练地跳上车,弟弟一边和她说笑,一边骑动三轮,显得轻松而愉悦。
当他们从我们下面经过的时候,弟弟甚至顾不上看我们一眼。我就近认真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孩儿,个头不高,但是身材匀称,说不上漂亮,但是衣着整洁,给人的感觉聪明、伶俐、惹人疼爱。看着这两个半大孩子有说有笑的样子,我禁不住陶醉了。
冬云用力捅了捅我,笑着说:“看,咱们江江长大了吧。”
我也笑了,但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呢,思想复杂。”
冬云咯咯地笑个不停,说:“傻瓜都能看出来他们在谈恋爱。”
我说:“他们还都是小屁孩儿呢,知道什么叫恋爱?”
冬云揶揄地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啊?”
我皱了皱眉头,说:“绝对不可能,你看那小姑娘,衣着鲜亮,肯定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和我们也不门当户对啊。”
冬云顿了一下,很认真地问:“你觉得门当户对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刚要回答,突然发现冬云脸色凝重,话到嘴边被我咽了回去,我看着弟弟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方,不再言语,冬云也陷入了沉默。
我们从饮料摊上出来,已近中午,冬云对我说:“叫着阿姨,我们一起吃饭吧。”我点了点头,上了冬云的摩托,几分钟便赶到了购物中心。还隔着很远,我一眼便认出了妈妈那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我和冬云飞步走了过去。
七月中旬,头顶上的烈日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大地,没有了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