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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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当然认为不能这样署名,他用很大功夫寻找不能够这样署名的理由,准备必要的时候向苏北说明。他找到的理由是:第一是事理上的———这是很多人都投入过精力和智慧的稿件,不能算苏北一个人的功劳;第二是法理上的———苏北写作这本书占用的是工作时间,是职务作品,他自己不具备对这部作品的著作权,因此,也不具备署名权。他认为有这两点理由,是能够说服苏北。
于是,他给苏北拨电话。
“廖济舟已经看了,”吴运韬平静地说,没有向苏北传达廖济舟的评价,一句话也没说。“稿子就这样了。”
“好好好。”苏北这天的情绪好像特别好。“能发排了吧?”
“那咱们就很快发排。”吴运韬停了一会儿,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顾上问你,你看这本书怎么署名比较好?”
吴运韬攥着电话,微蹙眉头,准备听非常不想听的话。
没想到苏北爽快地说:“署什么名都行。”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吴运韬把身子坐端正。“你说什么?”
“我想啊,”苏北说,“鉴于老人的身份,这本书最好淡化写作者的色彩,即使在后记里,也不要提参加写作的人的名字,这样有利于扩大书的影响,因为,归根结底这本书的价值在于老人的人生历程……”苏北建议随便捏一个名字。
吴运韬怔怔地听着,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说捏一个什么名字?”
苏北想了想,说:“写作班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就叫‘东方’怎么样?‘东方著’,听着也挺像回事的。”
吴运韬沉吟片刻,说:“行!就这样!”
这件事让吴运韬很不理解。他曾经想:是不是太小看苏北这个人了?但是最终他还是否定了这种想法———在他看来,没有无个人动机的历史,苏北如此认真地做这件事情,付出一年的时间和精力,当然会有个人的期求,他怎么、竟然会自觉自愿不在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呢?
在很多种类似情况下,吴运韬无法理解苏北。
……
吴运韬把文稿呈递给邱小康,并且把苏北的意见巧妙地演化成了自己的意见,解释说:“我考虑,这样署名好一些。”
邱小康没有提出异议,但是他一再让吴运韬向苏北、金超、师林平等人转达他的谢意。
从邱小康的办公室出来,吴运韬脚步轻盈,就像吸食了毒品的瘾君子,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浑身通泰,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健康与活力,这在这个长期失眠的人是不常有的情形。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竟然什么都干不下去,就打电话叫司机,说要出去一下。
他回过头张望邱小康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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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韬清楚地意识到,他给邱小康交出的是一份漂亮的答卷。
吴运韬知道他的这份答卷有多么漂亮。
就在这一天,张柏林和牛鸿运拜访金超来了。
第二天,牛鸿运和张柏林一直守候着凤凰大酒店房间里的电话。牛鸿运陶醉在与邱小康合影的想象之中,他甚至已经把想象力延伸到了洛泉地区行署柴进贤副专员那里,柴进贤副专员说:“我的天!你和邱小康认识?你咋不早些儿跟我说嘛……”
柴进贤是崤阳县人,洛泉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到《洛泉日报》当记者。有一年一个高官到洛泉视察,柴进贤全程陪同,写了一些关于这位高官早年在洛泉建立民主根据地的文章,深得高官的赏识,就把他调到北京当了秘书。给高官当秘书,在洛泉是一件被人艳羡的事情,有浓重的政治进取意味,但是只有柴进贤自己知道他是什么角色:他根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秘书,他每天都要遭受高官的训斥甚至辱骂,没完没了地要打扫高官夫人拉在床上、沙发上的屎尿……他曾经一个人躲到大街上痛哭。然而柴进贤毕竟是柴进贤,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硬是为高官代笔写了一本三十万字的回忆录。回忆录出版以后,年仅四十二岁的柴进贤荣归故里,到洛泉地区行署做了副专员。
柴进贤在崤阳中学读书时,牛鸿运是这个学校的团支书。柴进贤回到洛泉以后,牛鸿运曾经到洛泉去看他,柴进贤虽然表情极为严峻,像所有初登高位的人那样拿捏着派头,终归还是认了他这个老乡,亲切地说了很多话,还一起照了像。牛鸿运一直在想为柴进贤做些事情。
张柏林说:“有这样一张照片,就把什么事情都办了。”
牛鸿运扬扬手,意思是:“那还用说吗?”
但是张柏林心里觉得金超办不了这件事情。果然,下午三点多钟,金超的电话打过来了:“我昨天晚上就给邱小康打电话了,他的秘书说是参加国务院的一个重要会议去了,没联系上。今天我一直在打电话,刚才,就是刚才,我才找到他……你猜怎么着?真是不凑巧,他说晚上要到云南去……你看巧不巧?你们要是先给我说就好了……”
张柏林口里说着“对对对,我们应当先跟你说……”捂住话筒,简要地对牛鸿运把意思说了一下。牛鸿运的汗都下来了,接过话筒。
“金主任……”
“牛部长吗?你看这事有多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
“这样好不好?我们等一等,你看行吗?”
“邱小康去多长时间?”
“说是二十天。”
“那不行了,我呆不了那样长时间。”
“那就……”
“金主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吧?你,尽力了,我很感谢,是吧?我想,这次就这样,见了你,是吧?这是我们有缘份,来日方长呢,是吧?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哩……”
张柏林看着亲爱的牛鸿运部长,忿忿想到:部长在县上是何等样人物?到北京咋就让金超这样爽快地耍了一回?北京人就是个这?
牛鸿运放下电话,擦擦汗水,说:“行了,这事就这样了。”
“日他个妈,这金超……”
牛鸿运阻止了张柏林:“不要。谁都有难处。”
张柏林不说话了。
“你说吧,柏林,明儿想去哪儿?!”
张柏林充满感情地看着牛鸿运。这是一个老实人,同时也是外拙内巧的聪明人,正因为这样,他才一直不图回报地伺候着他。
“你看是这样啊,”吴运韬在他的办公室对苏北说,“小康看了,他认为不错,基本上写出了老太太的一生,写得是不错的。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些问题。”吴运韬翻着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放着已经转过好几个人之手,边角已经翘起来的《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原稿。“他说有些细节还要推敲一下,要听一下老太太的意见,比如他跟我说到的……”吴运韬又翻开稿件,“你看,真的。我想,可能是你的文笔太好了,像这样的地方,就是有些硬,有些不谐调……肯定是要改一改。小康的意思是,你一下子弄了八个月时间,太辛苦了,他说修改的事,可以让别人来做……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已经跟师林平说过了,他说全力以赴……你看,咱们这个写作班子是一个非常好的班子……”
苏北担心师林平破坏了作品的整体性,破坏了风格的统一,但是他又觉得不好说出来,就表示说可以,他说他也正想从这本书里跳出来,换一下脑子。
吴运韬没想到会这样顺当地说服苏北。他亲爱地看着苏北,说了一会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人民大会堂的入场券。
“明天有一场报告,国家领导人关于目前经济形势的报告,我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去听听吧!”
苏北眼睛发亮地接过票。
“太好了!”他知道这是Z部给一定级别的人的票。
“那……您就不去了?”
“我最近事情太多了。你去吧,你去听一听。”
家庭生活和单位生活形成强烈反差。在单位,金超成了中心,他带着稍许新奇在办公室接待向他谈生活和工作烦恼的人,他劝解他们,开导他们,他体会到了对别人的处境施加影响的快感。一个单位,人和人之间免不了要闹一些矛盾,矛盾的任何一方都希望得到领导者理解支持;一个人要做事情,比如要上一个选题,应当在上会讨论之前就去向领导解说,尤其要向主持工作的金超解说,以便于通过;职称问题,出国机会的分配,奖金数目的多寡,都由领导者来决定;一些有个人目的的人说一些让人迷醉的花言巧语,报销几百元餐费,获准去名胜风景区开个游山玩水的会议;外单位来联系业务的人以认识主要领导为荣幸,“吃吃饭”,觥筹交错……所有这一切都使金超的生活很充实,很丰富,他很乐意地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有时候连饭也不在家里吃。
家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一种毒素正在缓慢地侵蚀着这个家庭。两颗心像星球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驰,离得越来越远。他打电话回家告诉小佩说他要陪几个客人的时候,小佩不责怪他,嘱咐他不要喝酒,他也乖乖地应承……人们都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柔情,但是他心里知道:只有死亡了的婚姻才是这种状态。他希望小佩抱怨他,让他回家,这样至少可以说明他在她心目中还占有一个位置;她不,她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他们相互之间客气得像是社交场合的陌生人。他们的精神生活完全是断离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一大团浸了水的棉絮一样沉重。金超吃力地抱着它,不知道应当继续水淋淋地抱下去呢,还是索性把它甩到一边,轻畅地走几步新路。他不知道。
他不愿回家,他现在越来越不愿回到家里来了。小佩回方庄父母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两个人都在小心谨慎地规避着对方。
小佩每次回方庄的时候,总要嘱咐他:“你好好按时做点儿饭吃,别老是瞎凑合。”他嘴里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