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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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景,象是对天堂的回忆: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条指向未知的直线,不是一种冒险。它
是在已知事物当中的循环运动,它的单调孕育着快乐而不是愁烦。
只要人们生活在乡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怀抱,
他们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为如此特丽莎在矿系区遇到集体农庄主席时,
便想象出一幅乡村的图景(她从未在乡村生活也从不知道乡村),为之迷恋。这是她回望的方
式——回望天堂。
亚当,探身于井口,却没有意识到他看见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懂得特丽莎还是小姑娘的
时候,何以要站在镜子面前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灵魂。亚当有点象卡列宁。特丽莎曾经
玩了个游戏,让他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认自己的形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
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阵。
亚当与卡列宁的比较,把我引向了一种思索:在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
没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们已经被抛掷出来很长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
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们,另一头连向身后远处云
遮雾绕的天堂。亚当在那里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从未疑心那井里出现的淡
黄|色一团就是他自己。对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愿意成为人的渴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何时走道母亲带有经血污痕的卫生纸,就感到作呕,恨母亲竟
然寡廉鲜耻不知把它们藏起来。然而卡列宁毕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它每六个月
来一次,一次长达两个星期。为了不让他弄脏房子,特丽莎在他的两腿之间塞上一迭脱胎
棉,用一条旧短裤包佐,再用一条长丝线很巧妙地把它们紧紧系在身子上。她看着这个能对
付每次整整两个星期的装备,笑了又笑。
为什么狗的行经使她开心和欢心,而自己行经却使她恶心呢?对我来说答案似乎是简单
的:狗类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卡列宁绝不知道肉体和灵魂的两重性,也没有恶心的概
念。这就是特丽莎与他在一起时感到如此轻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把一个动物变
成会活动的机器,一头中变成生产牛奶的自动机,是相当危险的。人这样做,就切断了把自
己与天堂连接起来的线,在飞越时间的虚空时,他将无所攀依和无所慰藉。)
从这堆混乱的念头里,特丽莎生出一种摆脱不开的亵渎的思想,她认为,联系着她与卡
列宁的爱,要比她与托马斯的爱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她既不想挑剔托马斯也不想
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宣称他们彼此能有更多的爱,她的感觉是给出一种人类情侣的本
性。人类男女之爱对于人与狗之间存在的友爱来说(至少在最佳例证中是如此),预先就低了
一等。人类历史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这完全是一种无我的爱:特丽莎不想从卡列宁那里获取什么,从未要求他给予爱的回
报。她从未问过自己那种经常折磨人类情侣们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是不是更爱别人?他比
我爱他爱得更多吗?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定、试探以及对爱情
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
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
献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丽莎照卡列宁原来的样子接受了他,没有幻想什么去试图改变他,一开始就赞
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从狗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也不嫉妒他的秘密私通。她训练他的动因
不是要改变他(如一个丈夫试图改造妻子和一个妻子试图改造丈夫),只是给他提供一些基本
语言,使他们能够交际和一起生活。
再有:没有人迫使她去爱卡列宁,爱狗是自愿的。(特丽莎再次回想起母亲,对发生在
她们之间的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亲是村庄里众多妇女中的一个,她满可以很容易地发现,
母亲的粗野也能将就将就。哦,只要她母亲是一个陌生人!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的面容就
被母亲霸占,她的“我”就被母亲没收,她对母亲的这种方式感到羞耻。比这更糟糕的是那
种长者的命令,“爱你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命令强迫她去同意那种霸占,去呼应那种侵略
性的爱。特丽莎与母亲的决裂并不是母亲的过错。特丽莎与母亲决裂,不光因为对方是她观
在当着的这个母亲,而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给其他人一种牧歌式的礼赠,只有动物能这样做。动物不是从天
堂里放逐出来的。狗和人之间的爱是牧歌式的。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冲突,有什么忽发冲冠的
壮景;从来不知道什么发展演变。卡列宁在特丽莎和托马斯周围的生活基于一种重复,他期
待他们也同样如此。
如果卡列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肯定早就对待丽莎说了:“看,我病了,天天往嘴
里送面包圈也厌烦了,你能带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吗?”就在这里,整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
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
复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特丽莎心里想。
集体农庄主席下工后,带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丽莎时总忘不了说一句:
“他干嘛这么迟才到我这里来呢?早来一点,我们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啊!他和我,哪个娘
们耐得住这两个猪娃的诱惑?”那一刻,猪就训练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阵。特丽莎虽然预
先就确切地知道了对方要说什么,但每次都大笑了。这个玩笑多次重复,还是没有失去煽
力。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环境里,连幽默,也受制于重复这条甜蜜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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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比起人类没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条是极为重要的:法律没有禁止对狗给予无痛苦致死
术;动物有权利得到一种仁慈的处死。卡列宁依靠三条腿行走,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角落里呜
呜地啜泣。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们没有权利让他毫无必要地遭罪。但是,他们原则上同意
了这一点,仍然不得不面对着决定时间的苦恼,即什么时候他的遭罪确实是毫无必要了呢?
在哪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了?
如果托马斯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他们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后面去,可以去把兽医找
来,请他给狗打上一针,让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马斯坚持他不能自己来打针,得把兽医请来做这件
事。后来他又意识到,如果这样他可以把一种禁止人类享受的特权提供给卡列宁:让死神具
有他亲爱者的外观。
卡列宁整夜都在呜咽。早上,托马斯摸了摸他的腿,对特丽莎说:“不用等了。”
只有几分钟他们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丽莎进去看看卡列宁。他还躺在角落里,全然没
有感觉(甚至托马斯摸他的腿时也不认人),但一听到门响看见特丽莎进来,便竖起脑袋看着
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视,几乎有些害怕。他从不用这种眼光去看托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
使看的话,也没有现在这样凝重强烈。这不是一种绝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种令人惊
恐的注视,是不堪承受的信任。这种注视是一种急渴的疑问。卡列宁在一生中,总是等待着
特丽莎的回答,现在又努力让她知道(比平时更急切),他正准备着听取来自特丽莎的真理。
(从特丽莎口里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理,连她命令“坐”、“躺下”,他都视为真理,作为他
生命的意义而确认不疑。)
他令人惊恐和信任的目光没有持续多久,头垂下去搁在两只前爪上。特丽莎知道,再也
不会有谁象他那样看自己了。
他们没有给他喂过糖果,最近她才给他买来了一些巧克力块。她把它们从箔纸里剥出
来,碎成小块小块的绕着他放了一圈。她又取来一碗水,让他明白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独自
在家里呆上几个小时。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极度厌倦。即使被巧克力环绕着,他的头抬也
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边搂住他。他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来,嗅嗅她,舔了她一两下。他舔着的时
候,特丽莎闭上了眼睛,好象要永远记住这一切。她又把脸的另一边就过去让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时分才转回来。托马斯还没有回家。卡列宁仍然躺
在巧克力的环绕之中,听到她进门,仍然没能把头抬起来。一条腿已经肿起来了,瘤块转移
到新的位置。她注意到有些淡红色的(不象血)滴状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贴着他躺下来,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身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她听到有人
敲门。“大夫,大夫!猪来啦!是猪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气力去同什么人谈话,没有动
也没有打开眼睛。“大夫,大夫!是猪家父子来啦!”一会儿,没有声息了。
托马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来,没吭一声径直去了厨房准备打针。他进入房间时,特丽莎
已经站起来,卡列宁也挣扎着起了身。他一看见托马斯就微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丽莎说,“他正在微笑呐。”
她有一种恳求的神情,试图赢得一种短暂的延缓,但没有强求。
她慢慢地在长沙发上铺开了一张床单,床单的白色底子上有着紫色点子的图案。她早就
把一切小心地准备好了,考虑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预先设想了卡列宁的死。(哦,我们确实
提前梦想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行将死去,这是多么恐怖!)
他已经再没有气力跳上沙发了。他们一起动手把他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