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开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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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邹家。芝没有嫁妆,带到邹家的只有一只磨损了的皮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还有那些关于水泥制造的专业书籍。芝不想声张她的婚事,但邹家坚持要办两桌酒席。邹杰的母亲对她说,虽然你家没什么人,但我们的亲戚多,礼钱都收了,总归要热闹一下的。
在婚礼上芝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满腹心事。来客都问邹杰,新娘为什么不高兴?邹杰说,她天生这样,她从来不笑。来客说,哪有这种道理?我们要听新娘唱歌。邹杰对芝说,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动说我不会唱歌。来客不依不饶,要新娘跳舞。芝又说,我不会跳舞,婚礼的气氛立刻沉闷起来,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觉无趣。邹杰只好拿了笛子来,给大家胡乱吹了几支曲子。
邹家的房子很拥挤。邹杰的妹妹和父母合并到一起,才给邹杰和芝腾出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小,没有窗户,灯从早到晚是开着的,一盏15瓦的电灯昏黄地照着简陋的几件家具,照着芝的新婚生活。
最初几天,芝经常坐在床上垂泪不止。邹杰怎么哄也没用。他有点生气地说,我家是无产阶级,就这个条件,你应该有思想准备的。
不。芝擦着泪说,我不是为这个,我是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说不清。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两双拖鞋,她说,也许我们太草率了,我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后,以后我们不好了该怎么办呢?
你这人小资情调太严重。邹杰叹了口气说,团支部没有批准你入团,就是这个原因。
芝当时已经和邹杰一起分到了水泥厂工作。工厂离家很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回家后疲惫至极。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脏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着,但她总是忘了去洗。芝与邹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从洗衣服上产生的。芝有一天听见小姑在门外摔摔打打地说,耍什么小姐脾气?自己的衣服让别人洗。芝知道这是针对她的。她走出去,看见邹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邹杰的母亲把芝的衣服从盆里拎出来,她对芝说,你看,浸了两天都臭了,还是我给你洗吧。芝的脸涨得通红,她夺过那堆衣服,又把它们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洗起来。那次芝又落泪了,她从中感觉到邹家人对她怀有某种敌意,也许直接原因就是他们的家庭出身问题。
后来又出现了洗碗的问题。芝虽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饭把碗一推就走了,邹杰家人看不惯。邹杰的母亲在饭桌上诉说她做新媳妇时的种种艰辛,芝并没有领会她的暗示,直到邹杰有一次对她说,你也该洗洗碗了,别老让人伺候你。芝这时深深意识到她与邹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说,不洗,我情愿不去吃饭也不洗碗。
芝果然两天没在桌上吃饭,她在街上吃点馄饨包子权作晚餐。到第三天,邹杰的母亲对芝说,你要是跟着我们吃不惯,就另吃吧,家里还有一只煤炉。芝说,我随便,我吃不吃无所谓的。邹杰的母亲说,邹杰就跟你吃了,邹杰最喜欢吃红烧肉。芝说,我不会做红烧肉,他想吃让他自己做。
芝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对邹家充满了鄙视情绪,她认为这个家庭庸俗琐碎,并不优于她和母亲组成的两人家庭。再其次,芝怎么也不习惯使用马桶,她每次出门倒马桶都从内心感到厌恶透顶。
芝让邹杰打报告向工厂申请房子,遭到了拒绝。邹杰说,我是党员,怎么能带头向组织上伸手要房呢。再说,我们现在有房子住。芝说,这也叫房子?连扇窗子也没有,整天透不过气。反正这儿我住不下去了。
邹杰说,这点困难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娇骄二气,吃不了苦,你还不承认。芝说,随你怎么说吧,我不想住这儿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愿受我母亲的气,也不在这儿受你们一家人的气。邹杰的脸挂下来了,他愤怒地盯着芝看了好久,最后带着决绝的意味说,好吧,你走,你嫌弃这儿,我不嫌弃。芝这时候意识到争斗的结果将造成她和邹杰的分离,这并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说,你不跟我走?邹杰背转身说,我不走。我不愿去你家,我讨厌你母亲。芝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她对邹杰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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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的故事(3)
1958年,昔日的汇隆照相馆经改建重修后重营旧业,只是性质有了根本改变,现在它是国营红旗照相馆。红旗照相馆在楼下,楼上单独另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里住着芝和她的母亲娴,一层楼板把公共事业和私人生活严格地分开了。
芝回到娘家,娴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说,我知道你会回家的,你毕竟是我的女儿。又问芝,是不是邹杰欺负你了?芝一声不吭,她显得倦怠憔悴,不愿意说一句话。娴很冷峻地打量着芝,突然说,你从来不把我当母亲看,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芝没听懂母亲的意思,她朝房间里走,说,求求你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她关门的时候又听见母亲说,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会逃走?
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嫁给邹杰,至少她要对邹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时间。终身大事是不允许任何感情冲动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铁床上,看见白床单上那一小块发黄的痕迹,从前的未婚少女的气息梦一样地围绕着她。芝感到怅然若失,整个世界都变得黯然神伤了。
在分居的那几天里,芝躲避着邹杰。在水泥厂的简陋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堵木板墙,她能看见邹杰的乱蓬蓬的头发。邹杰的脑袋一会儿从墙上升起来,一会儿沉下去,芝装作没看见。有一天下班后邹杰骑着车跟在她身后,从工厂一直跟到红旗照相馆门口。芝仍然装作没看见,但他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前站了会儿,又骑上自行车走了。芝一下觉得非常失望,心里像浇了一瓢凉水。
事实上芝等着邹杰去她家,但芝对此没有把握。芝在焦躁和无聊中过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交加,她想她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邹杰明天再不来,她永远也不会和他继续过婚姻生活。芝其实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泼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临街的窗前扫视雨中的街道,看见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楼下,邹杰穿着雨衣跳下车,轻轻地敲门。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对着楼下喊起来,门没关,门是开着的!
邹杰带了条被子来,被子外面虽然用牛皮纸包了一层,还是被雨淋湿了。芝把被子晾到竹竿上,她说,你带被子来干什么?邹杰说,我睡自己的被子。我不睡你们家的被子。芝说,这是为什么?邹杰有点不好意思,脚臭,怕弄脏了你家的被子。芝捂着嘴扑哧笑了,你还挺自觉。
夜里雨仍然下着。芝难以成眠,她看着枕边的邹杰,邹杰已在梦里,他的嘴唇翕动着,下唇上长了一个水泡。芝摸了摸邹杰的脸,心中突然有些后怕。如果今天邹杰不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邹杰的迁入使照相馆上这家人的生活改变了格局。娴把买米拖煤之类的家务交给了邹杰。这很自然,邹杰轻松地干掉了许多力气活,他不怕累。邹杰身强力壮,有着超人的充沛的精力。娴后来经常当着芝和邹杰的面夸奖邹杰能干。娴又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男人?芝有点反感娴说这类话,芝反感娴在所有男人面前的轻佻言行和举止。
有时候芝感觉到他们夫妻与娴同住一处的微妙细节,芝知道她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赶不走一个难以言传的幻觉,芝怀疑娴窥视他们的性生活,所以夜里芝每每要求邹杰的动作保持轻捷,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芝怀疑娴躲在门口偷听他们的动静。这种怀疑令芝感到羞愧,她没有办法向邹杰解释。
一天早晨芝被门外的响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气窗上娴的脸一闪而逝,芝叫出了声。她的幻觉竟然被证实了。邹杰被芝的叫声惊醒,醒来看见芝脸色惨白地坐着发愣。邹杰问,你怎么啦?芝捂着脸重新睡下来,她说,没什么,我看见了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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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芝就将气窗玻璃用报纸蒙上了。第二天芝看见母亲时心里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娴显得若无其事,她说,你们窗玻璃上有只苍蝇,我把它打死了。芝没说什么,她想,但愿真的是一只苍蝇。
芝的敏感多疑的性格导致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好几天闷闷不乐。邹杰不知其中缘故。他说,你这人怎么情绪无常,前两天不还是挺高兴的吗?芝烦躁地说,你别管我。我们没有自己的家,我是高兴不起来的。邹杰说,是你自己要住过来的,你要不想跟你母亲过我们就回家。芝摇了摇头说,那也不是我的家,不想去。就在这儿住吧,她迟早要死,死了就安心了。
以后的夜里芝做了许多类似的梦。其中有个梦是娴站在邹杰的背后替他整衣领。这也是芝惟一敢回想的梦境。这些梦折磨着芝,芝知道一切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民谚,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老想这种无聊肮脏的事,况且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即使她不相信母亲,她也应该相信邹杰。邹杰与母亲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
后来芝想起那段时间自己古怪的心态,觉得很可笑。她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它由来已久,芝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反锁在屋子里,她害怕极了。她很小的时候,有个牙科医生经常到家里来,他一来母亲就让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芝一个人在黑暗里害怕极了,她光着脚跑去母亲那儿敲门,门始终不开。芝只能哭泣着回到黑暗中,她真的害怕极了。后来芝想起这些往事,她又把一切归咎于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