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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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沉默。
“过一段时候,我会向管家辞职,千岁,这次多得你。”
“应该的。”
三叔长长嘘出一口气。
千岁在三天后才从三叔口中知道邓可人已经苏醒。
他说:“命不该绝,她头颅严重受创,半边头盖骨粉碎,只剩一块头皮包著脑子,左耳失聪,喉咙重复插入氧气喉,令声带受伤,据说声音粗糙。”
千岁惊骇,“以后怎么办?”
“医生神乎其技,会有办法,她此刻戴著特制头盔保护头颅,将来用人造骨头接驳。”
千岁问:“她在哪家医院?”
“圣灵私家——千岁,此事与你无关。”三叔警告千岁。
“明白。”
可是过一天,千岁还是到圣灵医院探访。
“我叫王千岁,请问邓小姐是否方便见我。”
“你等等。”
看护进病房说话,片刻出来,“邓小姐请你进去,不过,先随我来穿上袍子口罩。”
他轻轻走进病房,一时没把病床上伤者认出来。
是她先叫他:“千岁。”声音嘶哑。
他蹲向前
邓可人像只被主人丢弃的洋娃娃,瘦小软弱,脸上有缝针疤痕。
千岁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他说:“以后别开快车了。”
她反而笑,“我醉酒,什么都不记得。”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个女客。
看护说:“可人,邓太太来看你。”
千岁意外,邓太太竟这样年轻,仿佛不比邓可人大许多,他蓦然想起:这不是邓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邓太太站在病房门口,并没有走近的意思,只远远招呼一声。
母女冷淡地说了几句,然后,邓太太说:“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开门离去,一出病房,就扯脱身上袍子,露出名贵套装。
可人不出声。
千岁轻轻问:“姊姊可有来看你?”
可人点头,“她匆匆来回。”
千岁忽然问:“几时装人工头骨?”
“明天下午。”
千岁说:“祝你早日痊愈。”
“多谢你来看我。”
千岁离去之际在走廊看邓树桑与随从进来,他轻轻闪避一旁。
千岁不想打恭作揖。
那几个人走过,走廊好象卷起一阵风,所以叫威风。
千岁静静离去。
可怜的邓可人,平日一起玩的猪朋狗友不知去了何处。
她的红鞋儿呢,医院只有一双灰色拖鞋。
不过,她仍是邓树桑的女儿,她决非公路边红灯区里一名飘零女。
也许,王千岁的同情心是过分泛滥了一点。
下午,金源蟠桃夫妇抱著孩子们来道谢。
金源汗颜,“三叔说你一手把事揽上身。”
蟠桃同孩子们说:“说谢谢二叔。”
两个幼儿咧开嘴笑。
千岁妈莫名其妙,“什么事?”
金源吁出一口气,“千岁你是好兄弟。”
千岁拍拍他肩膀,“我们没事。”
一家四口吃了饭才告辞。
千岁妈说:“他们家真热闹,没一刻静,孩子们会走路的时候,更加吃不消。”
过一会,她说:“陈太太问你为什么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为她不喜欢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纵。”
千岁笑,“谁有空玩游戏。”
“那么,明日陪我与桑太太喝茶。”
真没想到母亲有那么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儿。
不是人家不够好,是他配不上别人。
第二天他不愿去见桑小姐,千岁妈忽然落泪,千岁吓得即时更衣。
到了公园茶座,千岁妈仍然双眼通红。
桑太太朝千岁点头,“千岁长得这么高了。”
她外形朴素踏实,千岁对她好感。
桑小姐也迟到,不过桑妈有解释,“桑子在飞机场上班,她马上来。”
桑小姐匆匆赶到,活泼大方地打招呼,身上还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员,千岁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随即介绍:“桑子是在飞机场任职见习修理员,你们俩的工作都与机器有关。”
千岁心想,噫,可能多一个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来。
约会后千岁妈说:“桑女比陈女好得多。”
千岁取笑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啐,太不尊重。”
“妈,谁会让读过书的女儿嫁一个司机。”
“照你这么说,司机统共娶不到老婆,岂有此理。”
回到家,千岁查阅电邮,并无孔自然音讯。
虽是意料中事,却仍失落。
报上小角落有关甘肃二字新闻还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坏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时,由白兰高速公路白银驶往兰州方向高岭子隧道内发生重大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加长太货车发生追尾碰撞,二死三伤。
记者连死伤者姓名也不写:反正告诉你也不会知道。
终有一天,甘肃两字同山西、辽宁、湖北、宁夏、青岛这些省份一样,失去任何特别意义。
三叔来访,同千岁妈说:“千岁今年长大许多,你可放心。”
千岁妈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岁吧。”
千岁搔搔头,一百年?那是一世纪呢,人无百岁寿。
三叔却说:“我们都已年过半百。”
“你盼望长寿?”
“我不介意皮肤在骨架上打转,最重要是健康。”
千岁妈问:“听说你向东家辞工?”
“提了,东家不让我走,邓先生亲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岁妈嗯一声。
三叔声音低下去:“我在邓家,认识一个人。”
屋子忽然静默,三个人,都不说话,电话铃响,也没人去听。
三叔轻轻说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实,相貌端庄,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岁,高中程度。”
千岁立刻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微微转身,看向母亲,想知道她的反应。
只见千风妈嘴角弯弯,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滞,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三叔说:“我们俩打算结婚。”
千岁妈连忙说:“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个家,迎好厨艺颇佳,人品不错,过年过节,她到邓家帮手,我们因此认识。”
千岁说:“三叔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便站起告辞。
千岁纳罕,轻轻说:“满以为三叔不再打算结婚。”
可是时势环境转变,忽然这种老王老五大受内地女子欢迎,又有生机。
三叔结婚后,他们母子势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顾两头家。
千岁倒是不怕,可是母亲少一个说话的人,叫他恻然。
千岁问:“三叔还打算生儿育女?”
不可思议,五十多岁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连路都走不动。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类。
这时,千岁吃惊,原来他竟那样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远负责照应他们母子。
母亲不出声,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门铃解了他们母子的窘,门外一对年轻男女,由旅游协会派来,这样说:“一对艾克逊老姊妹,来自美国德州,特地致电我们,表扬一位热心司机,她们抄下你车牌号码,我们经过查控,找到一位王千岁先生。”
“我就是王千岁。”
“王先生,协会想给你一个奖状。”
“不敢当,我做的所有事,都属份内,每个司机都会那样做。”
“王先生,我们觉得你的名字有点熟,打探之下,原来你一向热心公益……”
千岁汗颜,他说:“惊动你们不好意思,今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谈。”
他几乎把他俩推出门去。
这些时候,母亲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渗进屋内。
过几天,千岁帮三叔去接邓二小姐出院。
邓可人坐在轮椅上推出来。
看护想扶她上车,被邓可人推开,小姐脾气不减,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复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聪,容貌同从前的俏丽是不能再比。
最惊人的是保护头盔与纱布已经拆除,千岁看到她短发下有科学怪人般缝针,像拉链般交叉整个头颅。
看到千岁,她有点高兴,想说话,可是张开嘴,又忘记想说的是什么。
送她到家,管家出来迎接,邓氏夫妇却始终未曾现身。
管家对千岁说:“下星期一你还得来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国史丹福求医。”
管家语气有点无奈,千岁立刻应允。
“她脑子里积淤血,说不定还要打开医治。”
千岁退下,这时,邓可人转过头来向千岁招手,千岁连忙走近。
邓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轻轻问:“我的鞋呢?”
管家连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里。”一边朝后边摆手,叫千岁离去。
千岁识趣即时退出。
他看到女佣提著一双红鞋进去,不由得深深叹息。
三叔对他说:“医生说二小姐只可以恢复八成。”
千岁不出声。
三叔又说:“有八成功力也足够应用。”
三叔是活泼得多了。
他带千岁进员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绍侄儿千岁给你认识。”
那位范女士转过头来,五官端正,一脸笑容,与三叔的殷实十分相配“。
千岁恭敬问好。
他们坐下聊一会,未来三婶爽朗健谈,千岁立刻喜欢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说:“当司机其实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车,下午那些人下车,又有另一票上来,陌生人,可是有缘偶遇同车,亦须珍重。”
千岁点头。
司机永远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车,司机历尽沧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机,有些人是乘客。
三婶亲手做了碗刀削面给他吃,千岁赞不绝口,接著他告辞回家。
在补习学校,学习英语仿佛失去从前滋味,测验成绩在八十分左右,又为他注射强心针。
他开始读马丁路德传记,从前常常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现在明白了,因此把课文背得烂熟,当作一种特殊享受。
补习社再也无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补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