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浅-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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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晕得厉害,强撑着,走到浴室里用力泼了几把清水,冷却那还在半梦半醒间躁动的神魂。
镜子里的脸孔,乍看之下,竟有几丝诡异的陌生。
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凛冽煞黑。据一位“兄弟”的说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实的,就是这一道带着杀气的浓眉了,又平又黑的两笔,划在脸上,有如两把关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朴实,中和了浓眉的杀气。
二十岁那年,从少年监狱出来之后,他就不曾再把头发留长,维持着四年来的平头发式,五颜六色的花样当然也早不复见。
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岁的他,因为长期在太阳下工作而壮实了些,黝黑了些,块头大了些,已经达到少年时期的自己所期许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却苍老了这么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经不叫“锺振毅”了。
甫出牢门的那年,母亲来迎接他,拖着蹒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万华一带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过了,算命仙说你的名字带杀气,难怪会去坐监。”母亲兴匆匆的说。“我们今天就来挑个新名字,改改运,以后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他对于这种命理术数向来抱持怀疑态度,即使到现在还是如此。为了老人家宽心,他同意了。
他从不曾真正听过几次母亲的吩咐,少年时期总是在叛逆中过日子,不断压抑自己去取悦朋党,做着不符合本性的事。
从步出囚牢的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会不同!他会听母亲的话,不再让她操烦,不再让她斑驳的白发继续褪色。
于是,“锺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锺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这个名字并没有保住母亲的年寿……
锺衡又用力泼了一把水,断然洗去纷乱的影像。
都过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个茫懵无措的少年,他是一个三十岁、略有薄产、拥有一份事业的成熟男子。
他离开浴室,停在客厅的窗前。
“锺先生!”几位建筑工人看见了他,爽朗地挥手招呼。
“你们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这里是他的土地,正要盖起属于他的温室和房子,他的花株与植草都将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几个石刻大字,在社区门口上凛凛盘距,母亲的名字正照看着他。
这天地间的一隅,该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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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恩不得不承认,情况比她预期的更棘手。
经社区主委解说,她才知道,不只即将改建的这块空地是属于地主的,连社区口的那块公园土地都是他的地。据说是区公所当初征得他的同意,将它整顿成小公园,让居民们平白享受了好几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馀地。
“伤脑筋!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本来还想,空地被讨回去了,顶多以后把狗儿们放养到小公园去,这会儿连公园都不保,她的宝贝狗狗岂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运?
她忧恼地在小公园里踱来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烦躁地跳起来踱步。
花钱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说,本社区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个大地主,光晚翠新城这个社区就让他赚饱了口袋。她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不行,我一定要试尽各种方法,绝不轻易气馁!”
她摆出一向用来自我振奋的招牌动作——两脚大开,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握拳的手高高举起来。
“为晚翠新城的宝贝狗儿请命!”口号一。
“打倒资本主义!”口号二。
“三民主义统……呃……”树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热天的,这位老兄没事躲在树上做什么?乘凉吗?
慢着,这不就表示,她刚才的蠢样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张秀白的脸登时窘红得连耳朵都变色了。
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树,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两步。
极短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阳光从叶缝间透下来,在他脸上、身上筛成点点的光芒。强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贲起,形成一股股充满力感的线条。壮硕的骨架,搭配着劲悍的血肉,看起来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间,即使接受烈阳曝晒,环境考验,仍然不屈不挠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定在比她的头顶又高出一颗头的地点,才迎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仙人掌”面无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严苛。
她的视线再度下滑,移到他钵一样大的拳头,喉咙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头小平头根根似铁,全身黝黑犷悍,五官虽不俊美,却如刀琢般的刚硬深刻,脸上又一副要吃人的严肃样,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似善类……他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打手来找他们社区索保护费吧?
仙恩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扯开唇,也回了她一个笑。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什么黑社会、打手、不像善类、表情严肃、会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这个简单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脸孔上,配着一嘴笑开的亲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满杀气的眉宇,灿亮的牙齿还一闪一闪地替牙膏商打广告,非但不再像个“兄弟”,还爽朗得像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
她几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气,还有一副出奇温厚的嗓音,很适合哄小孩的那一种。
“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而且他们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对方不备就趁机下手。”仙恩仍然满心提防,随时准备情况一个不对劲就跑。
仙人掌哑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往旁边树丛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园旁那间小房子里,也算是这一区的居民。”
公园旁边?那是陈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说,那个地主在房子盖好之前,先向陈伯伯租房子住,难道……就是他?
仙恩大着胆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
其实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还比她那超过一八—的大哥矮。不过他的体格实在太厚实了,称之为“虎背熊腰”一点都不为过。宽厚的胸臂肌肉犹如一堵墙,瞬间填满了她的视线范围。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来,他的块头简直大了好几倍。
太不可思议了。她还以为这种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脑满肠肥,没想到居然来了一个“酷蔓”,CoolMan是也。
“公园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间颇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气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迟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
虽然她一直念着要找地主“谈判”,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该如何谈法,她心中也还做不了准儿。
“我姓锺,叫锺衡。”
“中横?”怎么会有人用横贯公路来命名?
“不是那个“中横”,是一见锺情的“锺”,平衡的“衡”。”他极有耐心地解释。
“喔。”
现在的年轻女孩都习惯用虚词来讲话吗?回对这个二十出头,E世代的大女孩,锺衡觉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他用闲聊的语气问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区。”虽然他的表现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备。“你刚才爬到树上做什么?”
公园里,最威风的植物就属这株大榕树了,它起码超过两百岁,当年是从某个土地开发区移种到他们这里来安身立命的。如果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园收回去改建,大榕树又得另外找地方栖身了,更惨一点,说不定连老命都不保。
哼!这下子他除了“苛待动物”之馀,又多了一条“残杀树木”的罪状。无论哪一款,看在她这个狂爱动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里,都是唯一死罪。
奇怪,他以前得罪过这位小姑娘吗?锺衡纳闷地搔搔下巴。瞧她的眼神,活像他吃了她家的霸王面不付帐。
其实他没有必要去受她的闷气,然而,这女孩儿身上有一种朝阳般的青春气息,笑与怒全写在那张脸上,与他甫才培育完成的新品种玛格丽特很相似。
玛格丽特是一种具有向阳性的植物,花朵粉嫩而娇小,通常是没有香味的;后来经过他多次的研发,将它和茉莉的基因结合起来,终于成功培育出一款“香水玛格丽特”,花形较为圆润,却迸放清洌怡人的芳香,明年春天就要正式推上国际花市了。
套句老友裴海的说法——“这些泥巴草叶居然也能让人海赚一票,真是没天理。”
或许因着这层缘故,她一直让他隐隐感觉到熟悉。
“我刚才爬上去检查榕树的枝叶。”他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坏脸色,一迳儿解说。“社区把公园里的植物都照顾得还不错,可是这株榕树的老叶焦枯,生出一些紫红色的斑点,表示土壤里的磷……”
“这是因为土壤的磷……”
两个人同时出口,也同时听见对方提到“磷”的字眼。
咦?他居然还知道问题出在“磷”上面。虽然这是植物中很常见的症状,多数的人们仍然以不清楚的居多。仙恩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锺衡看她的眼光显然也很有同感。
“你先说。”他很有风度的退让。
仙恩顿了一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这是因为土壤里的磷分不足,老榕树摄取不到需要的量,叶片才会变成暗绿色,下方的叶子更出现紫红色斑点,只要在土壤里面增加适量的磷质,应该可以改善。”说完,她盘起双手,有些得意地想瞧瞧他的反应。
啪啪啪!锺衡替她抚掌赞赏。
“不错不错,你应该念过本科系吧?”
“X大植病系三年级,钦敬钦敬。”她拱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