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第6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夫人点点头。“好像是我的表达有问题。我当然没有放弃阿翼。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倾尽全力把那孩子夺回来。但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实在太累了。没能帮上那孩子,所以被深深的无力感困扰,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活力。也可能是我年龄太大了。也许不管等多久,那活力都不会回来了。”
青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伸手握住她那纤长优雅的手。
“您是一位无比坚毅的女性,能比任何人都坚强地活下去。现在您只是感到失望、感到疲倦罢了。应该躺下休息休息,等到醒来,肯定就会复原了。”
“谢谢你。”老夫人说着,也握住青豆的手,“的确,也许我该稍微睡一会儿。”
“我也该告辞了。”青豆说,“等着您的联系。我还得把身边的琐事处理完。其实我也没有太多行李。”
“请做好轻便转移的准备。如果缺少什么东西,我这边立刻能替你筹办。”
青豆松开老夫人的手,站起身。“晚安。一切都会顺利的。”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青豆再次将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金鱼缸,吸了一口百合的芬芳,离开了那间天花板很高的客厅。
在玄关,Tamaru正等着她。已经五点了,太阳还高挂在空中,势头丝毫未减。他那双黑色的科尔多瓦皮鞋照例擦得锃亮,炫目地反射着天光。天上处处能看见白色的夏云,但云朵瑟缩在角落里,不去妨碍太阳。离梅雨季节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可最近这几天连连骄阳高照,令人想起夏天。蝉鸣从庭院的树丛中传来,还不太响亮,有点畏畏缩缩的感觉,却是确凿的先兆。世界的构造依然维持原样。蝉儿呜叫,夏云流漾,Tamaru的皮鞋上没有一点污痕。世界一成不变。但在青豆看来,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很新鲜。
“Tamaru先生,”青豆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你有没有时间?”
“可以啊。”Tamaru不动声色地答道,“时间倒有的是。消磨时间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他坐在了玄关外的园艺椅上。青豆也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来。向外伸出的屋檐遮断了阳光,两人身处凉爽的阴影中。
空气中飘漾着嫩草的气息。
“已经是夏天了。”Tamaru说。
“蝉也开始叫了。”青豆说。
“今年蝉叫得好像比往年早一点。这一带接下去又该喧噪起来啦,吵得耳朵都疼。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附近的小镇小住时,就像这样喧噪,从早一直吵到晚,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像一百万只大大小小的蝉在叫。”
“原来你去过尼亚加拉呀。”
Tamaru点点头。“那里可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三天,除了倾听瀑布的轰鸣,没有任何事可做。喧响震天,连书都看不成。”
“你一个人在尼亚加拉,三天都做什么了?”
Tamaru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摇头。
片刻,Tamaru和青豆一言不发,侧耳聆听微弱的蝉鸣。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青豆说。
Tam aru的胃口似乎有点被吊起来了。青豆可不是那种轻易开口求人的类型。
她说:“这个忙可有点不平常。我希望你不会不愉快。”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但可以听一听。无论如何,作为礼貌,来自女士的请求是不会让我不愉快的。”
“我需要一把手枪。”青豆用机械的声音说,“大小能放进小手提包那种。后坐力要小,但要有一定程度的杀伤力,性能值得信赖。不能是用模型手枪改造的,也不能是菲律宾造的那种仿制品。我就算用它,也只会用一次。有一颗子弹大概就够了。”
沉默。其间Tamaru的目光没有从青豆脸上移开。他的视线纹丝不动。
Tamaru叮咛般地问:“在这个国度里,普通市民携带手枪,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你知道这个吧?”
“当然。”
“为了慎重起见,我得告诉你,迄今为止我从没被追究过刑事责任。”Tamaru说,“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前科。也许是执法方有所疏漏。对此,我不否认。不过从档案上看,我是个十分健全的公民,清白廉洁,没有一个污点。虽然是个同性恋,但这并不违反法律。税金也是叫我交多少就交多少,选举时也去投票。只不过我投的候选人从来没有当选过。违章停车的罚金也在期限内全部缴清。因为超速被抓的情况,这十年间从未有过。国民健康保险也入了。NHK的收视费也通过银行转账支付。持有美国运通卡和万事达卡。虽然目前我没有计划,但如果我愿意,连期限三十年的房贷也有资格申请。身处这样的位置,我常常感到欣喜。你是面对着这样一位可说是社会基石的人物,请他去弄把手枪来。这一点,你明白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希望你不会不愉快。”
“是啊,这话我听见了。”
“我觉得十分抱歉,但除了你,这种事我想不出还能找谁帮忙。”
Tamaru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小而含混的声响。听上去仿佛被压抑的叹息。“假如我处于能办到此事的角度,按常识思考,恐怕我会这么问:你究竟打算用它打谁?”
青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打这里。”
Tamaru毫无表情地望了那只手指一会儿。“恐怕我会进一步问:理由呢?”
“因为我不想被活捉。我不怕死。进监狱非常不愉快,但我想还能忍受。不过,我不愿意被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活捉,受到拷问。因为我不想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
“我并不打算用它打什么人,也不打算去抢银行。所以不需要二十连发半自动那样张扬的东西。小巧,后坐力小的就好。”
“也可以选择药。和弄把手枪相比,这更现实。”
“药得掏出来、吞下去,需要时间。如果在咬碎胶囊前被对方伸手插进嘴巴,我就动弹不得了。但用手枪的话,就可以一面牵制对方,一面下手。”
Tamaru想了一下,右边的眉毛微微上挑。
“我呢,如果可能的话,不愿意失去你。”他说,“我觉得比较喜欢你。我是说在私人层面上。”
青豆微微一笑。“是当作一个女人喜欢吗?”
Tamaru不露声色地答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狗也好,能让我喜欢的东西并不多。”
“那当然。”青豆说。
“但同时,保护夫人的安宁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怎么说我也是个专家。”
“那还用说。”
“从这个观点来看,我想调查一下,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我不能保证。但弄不好,也许能找到一个可以满足你要求的熟人。只是这件事非常微妙,和邮购电热毯之类可不一样。可能得花上一个星期,才给你答复。”
“那没关系。”青豆说。
Tamaru眯起眼睛,仰望着响起蝉鸣的树丛。“我祝你万事如意。
如果是稳妥的事,我会尽力帮你。”
“谢谢你。我想下一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工作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Tamaru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宛如一个立在沙漠正中央等着雨水落下的人,但没发一言。那是一双又大又厚的手掌,布满伤痕。说是躯体的一部分,不如说更像巨大的重型机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欢说再见。”Tamaru说,“我连向父母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去世了吗?”
“连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生在萨哈林的。萨哈林南部当时被日本占领,叫作桦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苏军占领,我的父母当了俘虏。父亲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虏中的平民,绝大部分没过多久便被遣送回本国了,但我父母是作为劳工被抓到萨哈林去的朝鲜人,所以没能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绝收留。
理由是,随着战争的结束,朝鲜半岛出身者已经不再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了。太残忍了。这岂不是连一点爱心也没有吗?如果提出申请,可以去朝鲜,但不能回南边,因为苏联当时不承认韩国。我父母出生于釜山近郊的渔村,他们不想去北边。北边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
当时我还是个婴儿,被托付给归国的日本人,来到了北海道。当时的萨哈林粮食问题糟糕透顶,苏军对待俘虏又很残酷。父母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小孩,在那里很难养活我。他们大概以为先让我一个人回北海道,以后还能重逢。或者只是不露痕迹地甩掉包袱。详情不明。总之我们再也没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现在还待在萨哈林。我是说,如果他们还没死的话。”
“你不记得父母吗?”
“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分手时我才一岁多一点。我由那对夫妇抚养了一段时间,就被送进了函馆近郊山里的一家孤儿院。大概那对夫妇也没有余力一直养育我。那处孤儿院由天主教团体运营,可真是个艰难的地方啊。战争刚结束时孤儿多得要命,粮食也不够,暖气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干各种各样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于是我办了个徒有形式的过继手续,取得了日本国籍,起了个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只知道自己原来姓朴。而姓朴的朝鲜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青豆和Tamaru并排坐在那里,各自倾听蝉鸣声。
“最好还是另养一条狗。”青豆说。
“夫人也这么跟我说。说是那边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门狗。可我怎么也没那个心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最好还是再找一条。虽然我没有资格给别人忠告,但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的。”Tamaru说,“还是需要一条受过训练的看门狗。我会尽快和驯狗公司联系。”
青豆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黄昏的迹象。蓝色中开始混入其他色调的蓝。身体里残留着少许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还在熟睡吗?
“契诃夫这么说过,”Tamaru缓缓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