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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群山回唱-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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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定会的!”我说。我傻了眼,扭头看着妈妈,等着她说点什么,最起码一句打气的话。可是妈妈把信叠好,放到桌上,然后便默默地去煮咖啡了。记得我当时在想,就算她同样认为玛达丽娜不会回来,也应该安慰一下萨丽娅,可她没有,真是不近人情。然而我不知道——那时还不知道——她们两个已经心有灵犀,也许强过我对她们任何一个人的了解。妈妈太尊重萨丽娅了,所以不可能哄她。她不会用虚假的保证来冒犯她。

春天来了,披着万千绿色的荣光,然后又去了。我们收到了玛达丽娜的一张明信片,感觉它像一封匆忙写就的信,她告诉我们,片场麻烦不断,这一次跟投资方有关,由于一再拖延,他们威胁要撤资。和上一封信不同,这次她没说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

初夏一个暖洋洋的下午——那是1968年了吧——萨丽娅和我,还有一个名叫多丽的女孩,一起去了海滩。当时,萨丽娅已经在蒂诺斯跟我们住了一年,人们已经不再对她毁损的脸窃窃私语,死盯着不放了。虽然她仍然,而且始终都被好奇所包围,但这种好奇也在慢慢减退。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多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看到她的时候,不再像见鬼一样受到惊吓,她和朋友们一起吃午餐,说闲话,放学后一起玩,做功课。尽管感觉不太可能,可她已经变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岛上的人们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钦敬,他们接受了她,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那天下午,我们仨本来打算去游泳,可是水仍然很凉,所以我们最后躺在石头上睡着了。萨丽娅和我回到家,发现妈妈在厨房里削着胡萝卜皮,一封没拆开的信放在桌上。

“你继父来的。”妈妈说。

萨丽娅拿起信,上了楼,过了很久才下来。她把信纸放到桌上,坐下来,拿起了刀和一根胡萝卜。

“他想让我回家。”

“我知道了。”妈妈说。我觉得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最微弱的一丝慌乱。

“准确地说,不是回家。他说他联系了英国一个私立学校。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入学。他来出钱,他说的。”

“那玛达丽娜阿姨呢?”

“她跑了,跟埃利亚斯。他们私奔了。”

“那电影怎么办?”

妈妈和萨丽娅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同时朝我翻了下眼睛,于是我明白了,她俩一直都心知肚明。

2002年一个早晨,也就是三十多年之后,我正准备从雅典前往喀布尔的时候,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玛达丽娜的讣闻。她现在挂着“库里斯”的姓,可我从那老妇人脸上认出的,不仅是她青春美貌的余烬,还有那熟悉的、明眸皓齿的笑容。下面有一小段文字,说她年轻时曾经短暂地做过演员,后来在八十年代初创办了自己的剧团,排演过几部深受评论界赞扬的作品,特别是尤金·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该剧在九十年代中期连演不衰,还有契诃夫的《海鸥》和迪米特里奥斯·姆波格里斯的《婚约》'16'。讣闻说,因为她的慈善工作,她的多智,她对时尚的敏锐认知,她举办的奢华派对,以及她对众多无名剧作家欣然给予的机会,使她成了雅典文艺圈里众所周知的人物。文章说她死前与肺气肿进行了漫长的苦斗,但没有提及她身后是否还有配偶或子女。我更为震惊的是,她在雅典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离我在科洛纳基的住处只隔了六个路口。

我放下了报纸。出乎我的意料,三十多年没见过她了,如今我却感觉这死去的女人有几分不堪。这篇关于她结局的报道一下子让我产生了抵触。我过去一直在想像,她过的是一种动荡而无常的生活,岁月维艰,厄运连连,动不动就崩溃,感到懊悔,还有一连串昏头昏脑、不顾一切的桃色事件。我一直以为她会自毁,很可能因为酗酒而过早死去,人们总是把这样的死称作悲剧。我心里有一部分甚至曾经相信,很有可能她是知道的,知道她把萨丽娅领到蒂诺斯,是为了让她免受伤害,是要救她脱离苦海,因为玛达丽娜知道自己对女儿受的罪已经无能为力。可是现在,我开始用妈妈的眼光来看玛达丽娜了,妈妈肯定是这样看的,一直都这样看:玛达丽娜是个绘图员,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地画着她未来的地图,干净利落地把重如大山的女儿排除在边境线之外。她的成功堪称辉煌,起码按照讣闻所说,正是如此,文中简略地记录了一个精心打理过的人生,一个富含着成就、优雅,受人敬重的人生。

我发现我无法接受这种成功,这种未受惩罚的逍遥。这是反常的。为什么不必付出代价?苛求众生的因果报应又去了哪里?

可是,当我合上报纸,一种让人不得安生的疑惑又开始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暗示提醒着我,我对玛达丽娜做出了过于苛刻的判断,她和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难道我们不是都曾经渴望着逃离,改头换面,重塑新生吗?到了最后,难道我们不是都砍断了拴住我们的锚链,让自己得到解脱吗?可我又嘲笑着这样的疑惑,告诉自己我们毫无相似之处,而我之所以对她感到恼怒,也许只是把它当成一件面罩,用来掩饰我的嫉妒,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比我成功得多。

我扔掉了这份报纸。如果萨丽娅必将知晓,那也不可能从我这儿知道。

妈妈拿着刀,把胡萝卜皮拨到碗里。她憎恶别人浪费食物。她要用这些皮腌一罐子果酱。

“哦,你有个重大决定要做了,萨丽娅。”她说。

让我意外的是,萨丽娅扭过头来问我:“你会怎么做,马科斯?”

“哦,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妈妈张嘴就说。

“我要去。”我说,一边回答着萨丽娅,一边看着妈妈,满心得意,因为我没像她想的那样说,而是扮演了起义者的角色。当然我的回答也是认真的。我相信萨丽娅甚至都不该犹豫。我会马上把这个机会抓在手里。那可是私校啊,而且在伦敦。

“你应该考虑一下。”妈妈说。

“我考虑过了。”萨丽娅迟疑了一下,说道。接着,她用更加迟疑的动作,抬起了眼睛,望着妈妈。“但是我不想接受。”

妈妈放下了刀。我隐约听见她舒了口气。这口气她是一直憋着的吗?就算是,她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宽慰的迹象。“回答正确。当然是正确的。”

萨丽娅把手伸过桌子,摸了摸妈妈的手腕。“谢谢你,奥蒂阿姨。”

“我只讲这一次。”我说。“我认为这是错的。你们俩都在犯错误。”

她们扭过头看着我。

“你是想让我去吗,马科斯?”萨丽娅问。

“是。”我说,“我会想你的,非常想,你知道的。但你不能拒绝私校的教育。你以后还要念大学。你可以搞研究,当科学家、教授、发明家。你不想吗?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你可以想当什么就当什么。”

我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不,马科斯。”萨丽娅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我不可以。”

她最后这句话砰然落了地,就此封死了一切辩驳的可能。

许多年以后,当我开始接受整形外科的培训时,我理解了某种东西,而那天在厨房,在我力主萨丽娅应该离开蒂诺斯,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后来我懂了,这个世界看不见你的内在,它一点儿也不关心你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它们都被皮肤和骨骼遮蔽着。这是如此简单,如此荒谬,又如此残忍。我的病人们知道这些。他们看到了,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将要,或者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骨架的对称程度,两眼之间的距离,下巴的长短,鼻尖投射角的大小,以及是否拥有一个理想的鼻额骨。

美貌是个巨大而不当的礼物,来得既任意,又愚蠢。

所以我选择这个专业,就是想把优势平均分给萨丽娅这样的人,用我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去纠正这任意造就的不公,对一种我发现可耻的世界秩序做出微小的反抗,活在这样的秩序下,一次狗咬,便可夺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让她遭到遗弃,成为歧视的对象。

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想,还有别的理由让我选择了整形外科。比如说钱,声望,社会地位。若说我仅仅因为萨丽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过于简单——这想法也许可爱——也有点儿过于按部就班和四平八稳了。如果说我在喀布尔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人类的行为是混乱的,不可预测的,与方便的对称性毫不相关。可是,我也在选择怎样的生活模式、我的人生故事如何成形的信念中发现了安慰,就像暗房中的一张照片,故事将慢慢显现,来确证我一直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善。这个故事支撑着我。

我有一半时间在雅典行医,去皱纹,提眉毛,拉下巴,重做蹩脚的鼻子。另一半时间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飞到世界各地,去中美洲、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南亚和远东,为孩子们工作,修复唇腭裂,去除面部肿瘤,修补面部损伤。在雅典的工作远远谈不上满足,但报酬高,可以让我在做志愿工作的时候,负担得起几个星期、几个月的花销。

后来,2002年初,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我认识的女人打来的。她叫阿姆·阿德莫维奇,是个波斯尼亚护士。几年前,我和她在伦敦开会时相识,共度了一个周末,有了乐事,我们都认为此事不足挂齿,但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也在社交场合见面。她说她现在为喀布尔的一家非营利组织工作,他们正在寻找一位整形医师,为儿童做手术,处理唇裂、弹片和子弹造成的面部损伤,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当场就答应了。我打算待上三个月。我是2002年春末去的。我再也没回来。

萨丽娅在渡口接我。她扎了绿色的羊毛围巾,穿着暗玫瑰色的厚外套,里面是开襟羊毛衫和牛仔裤。这段日子她把头发留长了,从中间分开,披落到肩膀上。她头发全白了,正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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