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第4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时候我有多少次跑到你家里来,奥蒂?”玛达丽娜问。现在笑容又出现了,笑声渐趋响亮。“你爸妈好可怜。可这房子就是我的安全港,我的避难所。真的是。一个小岛,岛中岛。”
妈妈说:“我们总是欢迎你的。”
“是你妈结束了那些毒打,马科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说她没有。
“我一点也不吃惊。这就是奥德丽娅·瓦尔瓦里斯。”
妈妈扯开腿上的围裙边儿,又把它压平,脸上挂着一种梦游般的表情。
“有天夜里我跑到这儿来了,舌头上流着血,鬓角有一片头发给扯掉了,一只耳朵挨了打,还在嗡嗡作响。那一次他真把我给抓住了。我真受不了啊。真受不了啊!”光听玛达丽娜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你也许会以为她谈的是一顿盛宴,或是一部好小说。“你妈问都没问,因为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看我站在那儿,哆嗦着,然后她说话了,我还记着呢,奥蒂她说:好了,这种事该到头了。她说:我们要去拜访一下你爸。玛蒂。我开始求她。我担心他会杀了我们俩。可你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知道,妈妈横了我一眼。
“她不会听的。她就是这样子。我肯定你知道她那副样子。她冲出去了,可是在此之前,她拿了她爸的猎枪。我俩朝我家走,一路上我都想让她停下,我跟她说,他打我打得也没那么厉害。可她不听。我们直接朝大门走过去,我爸就在那儿,在门口,奥蒂举起枪,把枪管子捅到他下巴上,然后她说:再有下一次,我一定回来,用这枪轰烂你的脸。
“我爸呆了,他吭哧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你想不想听最棒的部分,马科斯?我低头一看,就看见地上有一小摊,一小摊……哦,我想你猜得出来,那一小摊在地板上,在他两只光脚丫子中间,无声无息,越扩越大。”
玛达丽娜朝后拢了拢头发,打火机又咔嗒了一声,然后她说:“这故事,我亲爱的,这故事是真的。”
她用不着这么说,我知道那是真的。我从中认出了妈妈那种简单而粗暴的忠诚,山一样的决心。她的冲动,她的需要,她要做不公不义之事的纠正者,做被践踏的草民的守望者。我看得出来这是真的,因为提到最后那个细节时,妈妈嗤之以鼻。她不赞成。也许她认为这个细节让人不快,不仅仅由于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也因为在她看来,人即使生前品行不端,死后也应该享有最起码的尊严。尤其是家人。
妈妈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问道:“如果你不喜欢旅行的话,萨丽娅,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们的目光一齐转向了萨丽娅。玛达丽娜已经讲了好半天,我现在回想,当我们坐在院子里,斑驳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幕恰好说明了她引人注目的能力有多强,她把一切都吸进她的旋涡,如此彻底,以至于萨丽娅完全被遗忘了。我也给另一种可能性留下了空间,那便是她们出于必要,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惯例:能让注意力发生转移的母亲,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遮蔽了安静的女儿,玛达丽娜的这种自恋也许是一种善意之举,是母亲保护孩子的行为。
萨丽娅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
“声音大一点,亲爱的。”玛达丽娜提醒她。
萨丽娅清了清嗓子,咕噜咕噜,好像含着痰。“科学。”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眼睛的颜色,绿得像不曾被践踏过的牧场,她头发漆黑,皮肤毫无瑕疵,像她母亲一样。我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漂亮过,说不定像玛达丽娜一样美丽。
“跟他们讲讲日晷的事,亲爱的。”玛达丽娜说。
萨丽娅耸了耸肩。
“她做了个日晷。”玛达丽娜说,“就在我们后院。去年夏天。谁也没帮她。安德烈亚斯没帮过。我肯定是插不上手的。”她咯咯地笑了。
“赤道式的还是地平式的?”妈妈问。
萨丽娅眼中惊讶地一闪。她先一愣神,然后才明白过来。就像一个人置身于外国的城市,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耳畔忽然传来零星的乡音。“地平式的。”她用那种奇特的、湿漉漉的声音说。
“你用什么做晷针?”
萨丽娅定睛看着妈妈。“我剪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俩之间怎样交流。
“她小时候老把玩具拆掉。”玛达丽娜说,“她喜欢机械玩具,里头有精巧装置的东西。她不是拿来玩的,对吗,亲爱的?不是,她把它们大卸八块,那么多很贵的玩具,我们刚一给她,就让她拆开了。我那会儿挺担心的,可是安德烈亚斯——说到这儿我得夸夸他——安德烈亚斯说,让她拆吧,这是好奇心的表现。”
“如果你想的话,咱们可以再做一个。”妈妈说,“我的意思是再做个日晷。”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注意你的礼貌,亲爱的。”玛达丽娜说,一条腿伸直了,又弯回去,好像在做舞蹈动作里的拉伸练习。“奥蒂阿姨想帮帮你。”
“要不,别的东西也行。”妈妈说,“咱们可以做别的东西。”
“哎哟!哎哟!”玛达丽娜着急忙慌地把烟吐出来,喘着气说道,“真不敢相信我还没有告诉你,奥蒂。我有大新闻。猜猜看。”
妈妈耸了耸肩。
“我要回演艺圈了!演电影!人家给了我一个角色,主角,大片。你能相信吗?”
“恭喜了。”妈妈懒洋洋地说。
“我带着剧本呢。我应该让你读读,奥蒂,可我就怕你不喜欢。那很糟糕吗?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会郁闷死的。我挺不过去的。我们秋天开拍。”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行了,怎么回事?你哪根筋不对?”
我说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最好给我打住,别再干蠢事。那样干不合适。”她说。她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微微扬着头。“都今天了,我心里还堵得慌。”
“我没办法,妈妈。别逼我。”
“为什么没办法?你给我说清楚。”
没等我反应过来,话已脱口而出:“她是个丑八怪。”
妈妈紧紧抿起了嘴。她盯着我,脸上没有恼怒,而是一种灰心丧气的表情,好像我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放弃了。就像一个雕刻家终于丢下木槌和凿子,绝望地面对着一块坚硬的石头,因为他永远敲打不出预想的形状。
“她是人,摊上了可怕的事情。再那样叫她,你再叫给我看看。再叫,再叫就有你好瞧的。”
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走上了鹅卵石铺的小路,萨丽娅和我,路两边都是石墙。我提心吊胆,走在她前面,一定要隔着几步,好让路人或某个同校的男生——上帝啊,可千万别——不会把我俩想成是一起的,可是不管怎样,人家肯定都会那么想。谁都看得出来。最起码,我希望我俩之间的这点儿距离,能够表明我的不满意和不情愿。让我宽心的是,她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我们从一些农民身边经过,他们晒得黑黑的,满面倦容,刚从集市上下来,正要回家。他们的驴驮着柳条筐,里面装着没卖掉的农产品,驴蹄子踩在小路上,嘚儿嘚儿地响。这些农民我大部分都认得,可我一直埋着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我领萨丽娅去了海滩。我选了一处礁石很多的地方,有时候我也来这儿,知道这儿人少,不像别的海滩那么拥挤,比如说阿伊诺斯·罗曼诺斯。我卷起裤腿,站上陡峭的礁石,跳到下一块上,我挑了一块紧靠海的,海浪扑到这儿,又退回去。我脱掉鞋子,把两只脚伸进一堆石头围成的小浅塘。有只寄居蟹匆匆逃离了我的脚趾。我看见萨丽娅在我右边,坐在近处的礁石上。
我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望着海洋,潮水低哮,扑撞着礁石。烈风骤起,抽击着我的耳朵,迎面泼溅着咸腥的味道。一只鹈鹕两翼张开,在蓝绿色的水上盘旋。两个女人肩并肩,站在齐膝的水中,高高地拉起着裙子。向西望去,我可以看到这岛的景色,看到房屋和磨坊那明晃晃的白,大麦地的绿,群山参差,满目深褐,年复一年,泉水在山中奔流不息。我父亲就死在那山里。他为一家开采绿色大理石的矿场工作,妈妈怀我已经六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悬崖上滑落,摔到了三十米之下的地方。妈妈说,他忘了挂安全钩。
“别那样了。”萨丽娅说。
我正在往附近一个旧铁皮桶里扔石子,她吓了我一跳。我丢歪了。“关你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别那么自以为是。我和你一样不想这样。”
风把她头发吹得乱舞,她正用手按住脸上的面罩。我不知道她能否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恐惧,怕不怕忽然吹来一阵劲风,卷走她脸上这块布,那样她就必须去追它,暴露着去追。我什么都没说,又丢了一颗石子,还是偏了。
“你是个蠢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我假装不动。可我一扭头,看见她上了海滩,往回朝着小路的方向去了,于是我穿上鞋,跟着她回了家。
我们到家时,妈妈正在厨房切羊角豆,玛达丽娜坐在不远的地方,涂着指甲,抽着烟,往茶碟里弹着烟灰。一看见那茶碟,我就吓得手脚发麻,那是一套瓷器当中的一个,是妈妈从她外婆那儿继承下来的。要说妈妈的家产中真有什么东西值钱,那就只有这套瓷器了,她几乎从来不肯把它拿出来,始终搁在靠近天花板的那层架子上。
玛达丽娜抽一口烟,就吹一吹指甲,谈论着帕塔科斯、帕帕多普洛斯和马卡雷佐斯,就是这三个上校,那一年早些时候在雅典发动了军事政变,人称“将军政变”。她说她认得一个剧作家,如她所言,是个“好亲爱、好亲爱的男人”,被加上了共产党颠覆分子的罪名,关进了监狱。
“这太荒谬了!毫无疑问。完全是荒谬的。你知道宪兵队是怎么让人开口的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嗓门,好像宪兵就藏在这房子的某个角落。“他们把胶皮管捅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