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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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拉姆转过身,急不可耐地走向大路,步子飞快而匆忙。
巴巴江回来以后,当天晚上就在家里开了个派对。阿德尔挨着父亲坐在首席,地板上铺了一大块布,用来摆放饭菜。巴巴江有时候更喜欢席地而坐,空手抓东西吃,特别是他见到圣战时期的朋友时。让我想起钻山洞的那些日子。他打趣说。女人们坐在餐厅的桌边,拿着刀叉用餐,阿德尔的母亲坐首席。阿德尔听到她们叽叽呱呱,回荡在大理石的墙壁之间。其中有个女人屁股肥厚,长长的头发染成红色,已经订了婚,准备嫁给巴巴江的一个朋友。晚饭前,她曾拿着数码相机,给阿德尔的母亲看照片,那是他们去迪拜时在婚纱店里拍的。
饭后喝茶的时候,巴巴江讲了个故事,当年他的队伍伏击过一支苏军小分队,以阻止苏联人向北进犯谷地。人人侧耳细听。
“他们一进伏击圈,”巴巴江说,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阿德尔的头发,“我们就开了火。我们击中了领头的车,接着又揍了几辆吉普。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撤出战斗,要不就想法冲出包围,可这帮婊子养的不走了,下了车,朝我们射击。你能相信吗?”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低语。好多脑袋在摇晃。阿德尔知道,屋里的男人至少有一半是从前的圣战游击队员。
“我们人比他们多,差不多三个打一个,可他们有重武器,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向我们进攻了!进攻我们在这果园里的阵地。很快就把大伙打散了。我们开始逃命。我和这家伙,他叫穆罕默德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俩一起跑。我们前后脚跑进了一块葡萄地,不是那种搭架子、捆铁丝的葡萄,而是直接在地里爬出来的那种。到处都有子弹在飞,我们只顾着逃命,突然我俩绊了一跤,全摔倒了。我马上爬起来接着跑,可那个穆罕默德什么的没影了。我转过身,大声叫着:‘快他妈起来,你这驴屌!’”
巴巴江稍作停顿,来增加戏剧性效果。他把手蜷起来,挡在嘴前,憋住笑。“然后……然后他突然蹦了出来,撒丫子就跑。你猜怎么着?这发了疯的婊子养的两只臂弯里抱着满满的葡萄!一个手里一堆!”
哄堂大笑。阿德尔也笑了。父亲抚弄着他的后背,又把他拉近。有人开始讲别的故事,巴巴江伸手去够放在盘子边上的香烟,可他根本没机会把烟点着,因为突然之间,房子里有个地方的玻璃碎了。
餐厅里传来女人们的尖叫。某种金属的器具,也许是叉子或黄油刀,响亮地掉在大理石上,当的一声。男人们一下子站起身。阿兹马赖和卡比尔跑进了房间,他们已经拔出了手枪。
“大门方向过来的。”卡比尔说。话音未落,又一块玻璃碎了。
“您别动,司令官,我们去看看。”阿兹马赖说。
“扯他妈蛋。”巴巴江咆哮着,人已经在往外冲了。“我是不会在自己家里做缩头乌龟的。”
他走向门厅,身后跟着阿德尔、阿兹马赖、卡比尔,以及所有的男宾。阿德尔一边走,一边看着卡比尔抓起了一根铁棍,那是到了冬天,他们生炉子拨火用的。阿德尔也看见了母亲,她跑过来赶上他们,她脸色苍白,形容慌乱。大伙刚到门厅,一块石头就飞进了窗户,玻璃砸碎了一地。那个红头发女人,那个待嫁的新娘,尖叫起来。屋子外头,有人在嚎叫。
“他们怎么过的门岗?”阿德尔身后有人说。
“司令官,不!”卡比尔大叫。但是阿德尔的父亲已经打开了大门。
灯光昏暗,可这是夏日,天空仍然一片灰黄。阿德尔看见,在远远的地方,有一小簇、一小簇的灯光,那是沙德巴盖瑙的百姓全家围坐,吃着晚餐。铺展在天际线的群山已经暗了,很快,夜就将填满所有的虚空。但黑暗是不够的,现在还不够,没有办法包覆那个老汉。阿德尔看见他站在大门的台阶下,两手各抓着一块石头。
“带他上楼。”巴巴江回过头,吩咐阿德尔的母亲。“快!”
阿德尔的母亲抓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走上楼梯,穿过走廊,进了她和巴巴江的卧室。她把门关上,锁住,拉上窗帘,打开了电视机。她把阿德尔拉到床边,两人一起坐下。屏幕上有两个阿拉伯人,穿着长长的库尔塔衬衫,戴着针织的小帽,正在摆弄一辆大脚车。
“他要对那老头做什么?”阿德尔问。他止不住地哆嗦着,“妈妈,他要对他做什么?”
他仰起脸,望着母亲,只见她脸上飘过一片阴云,他突然知道了,他马上就知道了,接下来不管从她嘴里说出什么,都不能相信。
“他会和他谈谈。”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会讲道理,不管外面那个人是谁。你父亲总是这样做的。他和人讲道理。”
阿德尔摇了摇头。他现在哭起来了,呜呜咽咽。“他要做什么呀,妈妈?他要对那老头做什么?”
母亲不停地说着同样的话,谁也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的,没有人会受到伤害。可是她越这样说,他哭得就越厉害,最后,他哭尽了力气,然后就伏在母亲腿上睡去了。
《刺杀未遂,前指挥官安然无恙》。
阿德尔在父亲的书房里,在父亲的电脑上读了这篇报道。文章形容刺杀是“凶恶的”,刺客是从前的难民,“涉嫌通谋塔利班。”文章的中间部分引述了阿德尔父亲的话,他说他担心家人的安全。特别是我无辜的小儿子。他说。文章没有披露刺客的名字,对他的下场也只字未提。
阿德尔关掉了电脑。他不该用它的,他还私闯禁地,进了父亲的书房。一个月之前,这两样他哪一样也不敢做。他拖着脚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拿一个旧网球往墙上一下下地丢着。砰!砰!砰!没过多久,母亲就从门外探头进来,先是请他,既而吩咐他住手,可他不听。她在门口磨蹭半晌,终究还是黯然离去。
砰!砰!砰!
表面上看,一切都没变。若将阿德尔每天的起居做个记录,就会发现他恢复了正常的节奏。他仍然在同一时间起床,洗漱,和父母一起吃早餐,上家庭教师的课。此后,他吃午饭,然后花上整个下午躺着,和卡比尔看片子,要不就玩电子游戏。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吴拉姆为他撞开了门,把他推出去的却是巴巴江。静止在阿德尔心里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阿德尔觉得,仿佛一夜之间,他便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辅助性的感知能力,可以让他感知以前完全感知不到的事情,那些经年累月、近在眼前的事情。比方说,他看到了母亲怎样把秘密深藏在心底。当他注视着母亲,那些秘密简直形同微澜,浮荡在她脸上。他看到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努力,对他隐瞒她所知道的一切,她锁闭,隔离,严密看管的一切,正像他们两人深锁在这大大的宅院里一样。他第一次把父亲的房子视为丑恶与侮辱的象征,一座为不公不义建造的纪念碑,私下里,所有人都在承受着父亲的不公与不义。从人们对他父亲的趋附逢迎里,他看到了恫吓,恐惧,这才是他们表露出尊敬与顺从的真正基础。他想,吴拉姆将为他这一次的顿悟感到骄傲。有生以来第一次,阿德尔真正意识到了一直以来支配着自己人生的强势力量。
还有,还有那些在一个人内心深处剧烈冲撞的真相。不仅他父亲如此,他母亲如此,卡比尔如此。
他自己的内心也一样。
从某些方面来看,最后这个发现也是最让阿德尔感到意外的。现在他知道父亲做过的事——最初是以圣战的名义,后来如他所说,是“靠牺牲换来的合理回报”——这些事情暴露出的真相让阿德尔头晕目眩。至少一段时间如此。石头破窗而入的那个夜晚之后,有些天里,只要父亲一进屋,他便开始感到胃痛。每当他发现父亲对着手机吼叫,或者只是听到他在浴缸里哼着小曲,他都会觉得脊背发麻,喉咙发干,痛苦莫名。父亲睡前亲他的时候,阿德尔的本能反应是躲开。他做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果园边上,注视着树林里的棒笞,铁棍起起落落的光华,铁器击打肉与骨的声响。他从这些梦里醒来,带着锁在胸腔里的一声悲号。随时随地,哀哭发作,如肋骨受到重击。
可是。
可是。
还有别的事情发生。新的认知没有从他脑中消逝,却慢慢找到了伙伴。另一种认知出现了,对抗着如今贯通他身心的意识疾流,它没有取代前者,它只是要求共处的空间。阿德尔意识到了它的觉醒,这是他另外的部分,也是更令他困扰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这一部分将逐渐地,难以察觉地接受这个新的身份,但此时此刻,它还像湿透的毛衣,让他感到刺痛。阿德尔终于看到,他或许会像母亲那样逆来顺受。起初,他一直生母亲的气,现在他有了更多的宽容。她的逆来顺受也许是出于对丈夫的恐惧,也可能是她过上奢华生活的条件。但阿德尔怀疑,最有可能的是,她之所以逆来顺受,是出于和他相同的原因:因为她不得不认命。有什么选择呢?阿德尔无法逃离自己的生活,正像吴拉姆也逃不出自己的生活一样。人们会学着忍受最难以想像的东西。他也会。这是他的生活。这是他的母亲。这是他的父亲。这就是他,哪怕他始终对此茫然不解。
阿德尔知道,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爱他父亲了,以前他会蜷缩在父亲粗大的臂弯里,幸福地睡去。如今这已变得难以置信。可他会学着再次爱上他,即便到了现在,爱已经成了一种不同的、更复杂、也更棘手的事情。阿德尔几乎可以感到,他正在一跳又一跳地越过童年。很快,他就会长大成人。而等他长大的时候,一切都将无法回头,因为成年,就像他父亲说起身为战争英雄时所讲的那样:一日为雄,至死为雄。
夜里躺在床上,阿德尔想,总有一天,也许就是明天或后天,他会走出家门,走到磨坊那边的野地里去,吴拉姆告诉过他,他们全家就住在那儿。他想,他将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