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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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上课的时候,他常常走神,一想到他们待会儿要踢的比赛,要讲给对方听的故事,他的注意力就溜得一干二净。他担心自己会失去吴拉姆。他担心吴拉姆的父亲伊克巴尔在镇上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或者找不到住的地方,那么吴拉姆就会搬走,去别的镇,去阿富汗的另一个地区,阿德尔想为这种可能性做好准备,让自己坚强起来,去面对即将来临的告别。
一天,他们坐在树墩子上的时候,吴拉姆问:“你有没有和女孩子好过,阿德尔?”
“你的意思是……”
“对,就是那个意思。”
阿德尔觉得自己的耳朵猛地烧了起来。一时之间,他动了撒谎的念头,可他知道会被吴拉姆识破。他嘟嘟哝哝地问:“你好过了?”
吴拉姆点了一支香烟,给阿德尔也递了一支。这一次他接过来了,接之前瞟了一眼身后,确信卫兵没在角落里偷看,卡比尔也没决定出门。他吸了一口,马上开始了一轮漫长的咳嗽,吴拉姆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给他捶背。
“那,你有没有嘛?”阿德尔喘着粗气,满眼是泪地问。
“我在营里那会儿有个朋友,”吴拉姆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说,“他比我大,他带我去了白沙瓦的妓院。”
他讲了这故事。那间又小又脏的屋子,赤黄色的窗帘,有裂缝的墙,仅有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他看见耗子嗖地一下溜过地板。屋外传来黄包车的动静,嘎啦嘎拉地在街上来来回回,小汽车呼隆呼隆地驶过。褥子上有个小女孩,拿着一盘子印度炒肉米饭,还没吃完,一边嘴里嚼着东西,一边面无表情地打量他。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看得出来,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年龄肯定不比他大。她把馕折起来,刮净了最后几颗饭粒,把盘子往边上一推,就躺倒了,再拿指头一抹,裤子便已褪落。
阿德尔听得神魂颠倒,心花怒放。他可从没有交过这样的朋友。吴拉姆见过的世面,比阿德尔那些年长几岁的异母哥哥还要多。那么他在喀布尔的朋友呢?他们都是技术专家、官僚和部长的子弟,过着和阿德尔大同小异的日子。吴拉姆允许阿德尔一窥他的生活,由此表明,还有另一种生存的状态,虽然饱含着苦恼,无常,艰辛,却也充满了冒险,一个与阿德尔自己的人生远远相隔的生活世界,哪怕它展现出来的时候,实际上只有一口痰的距离。听着吴拉姆的故事,阿德尔有时真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趣得令人绝望。
“所以你干了,嗯?”阿德尔问,“你……你知道的……你把那个戳进她里面了?”
“没。我们喝了杯印度奶茶,讨论了一番鲁米。你怎么认为的?”
阿德尔脸红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嘛?”
可是吴拉姆已经换了话题。他们之间的谈话常常就是这个样子,该谈什么,都由吴拉姆来选,兴趣盎然地扯出一段故事,把阿德尔圈在里面,最后他却往往没了兴致,留下那故事和阿德尔,双双吊在半空。
现在,故事是吴拉姆开的头,他却不肯把它讲完,反而说道:“我奶奶说她丈夫,也就是我爷爷萨布尔,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从前这棵树。嗯,那肯定是砍倒它以前很久的事了。我爷爷讲给她听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小孩呢。故事说,如果你有一个愿望,那你就得跪在这棵树前面,把愿望小声讲出来。如果树答应了,就会让叶子落到你头上,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我从来没听说过。”阿德尔说。
“那是,你不可能听说的,对不对?”
这个时候,阿德尔才一下子明白了吴拉姆的意思。“等等。你爷爷砍了我们的树?”
吴拉姆扭头看着他。“你们的树?这不是你们的树。”
阿德尔呆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吴拉姆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阿德尔脸上。这是头一次,阿德尔一点儿也寻不到他朋友平时那种活泼的,标志性的坏笑,或是那种无忧无虑的顽皮劲儿。他脸色变了,他表情冷了,令人惊愕地换上了一副大人样儿。
“这是我家的树,这是我家的地,世世代代都是我们的。你爸在我们的地上盖了他的大屋。那时候在打仗,我们还在巴基斯坦。”他指了指果园。“这些?这些原来都是人们的房子,可全让你爸给推平了。他也毁了我爸在里面出生,在里面长大的家。”
阿德尔目瞪口呆。
“他说我们的地是他的地,然后他盖了那个……”说到这儿,他冷笑了一声,用大拇指朝大院的方向一指,“那个玩意儿。”
阿德尔觉得自己隐隐作呕,心怦怦直跳。“我以为咱们是朋友。你为什么对我撒这么可怕的谎?”他说。
“还记得我骗走你球衣的事吗?”吴拉姆两颊泛红,“你当时都快哭了。别不承认,我看到了。那只是件衣服。一件衣服。想想我们全家是什么感受,大老远地从巴基斯坦回来,下了公共汽车,竟然在自己的地上看到这玩意儿。你们家那个穿紫西装的打手还命令我们,从我们自己的地上滚出去。”
“我父亲不是贼!”阿德尔开始反击了,“问问沙德巴盖瑙随便哪个人,问问他们,他为这镇子都做了什么。”他想起了巴巴江怎样在镇上的清真寺里接待民众,他席地而坐,身前放着茶杯,手拿念珠,人们一本正经地排成队,从他坐的垫子那儿,一直排到了大门口,有两手沾满泥土的男人,牙齿掉光的老太太,拖儿带女的年轻寡妇,人人都有困难,人人等着轮到自己,来求他帮忙,要一份工作,借点小钱来修屋顶,通灌渠,买奶粉。父亲边听边点头,带着无穷的耐心,好像排队的每个人都像他自己的家人一样重要。
“是吗?那我爸的地契是从哪儿来的?”吴拉姆说,“他已经上了法庭,把地契给了法官。”
“我相信,如果你父亲找巴巴江谈……”
“你巴巴不会和他谈的。他做的事他是不会承认的。他坐在车里扬长而去,好像我们都是野狗。”
“你们不是狗。”阿德尔说。他拼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们是秃鹰。跟卡比尔说的一样。我早该明白。”
吴拉姆站起身,迈出一两步,又停下了。“只是想让你知道,”他说,“我一点也没记恨你。你只是个无知的小男孩。可下一次你巴巴去赫尔曼德的时候,让他带你去工厂,看看他在那儿种出了什么。我先给你个提示。那不是棉花。”
后来到了晚上,吃晚饭之前,阿德尔躺在放满肥皂水的浴缸里,热乎乎的。他能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卡比尔正在看一部老旧的海盗片。整个下午,愤怒挥之不去,将阿德尔周身洗刷,此时他却感觉,自己对吴拉姆过于粗鲁了。巴巴江曾经告诉他,不管你帮了穷人多大的忙,有时他们还是会讲富人的坏话。他们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失望。这是避免不了的,甚至是合乎常情的。咱们千万不要责怪他们,阿德尔。他说。
阿德尔没那么天真,他不会不知道,从本质上说,这世界就是个不公平的地方;他只需要从自己的卧室往窗外看几眼就够了。但是他想,对吴拉姆这样的人来说,承认这一真相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满足。也许吴拉姆他们需要有人扮演罪人的角色,一个有血有肉的靶子,作为替罪羊,让他们方便地把自己的艰辛归罪于他,声讨他,责备他,迁怒于他。也许巴巴江是对的,他说了,体面的反应是去理解,而不是急于做出评判。甚至要以德报怨。看着小小的肥皂泡浮上水面,又依次碎去,阿德尔想,父亲明知道镇上有人在散布关于他的邪恶传言,可他还是建了学校,盖了医院。
他正擦干身子的当口,母亲把头探进了浴室的门。“你下来吃晚饭吗?”
“我不饿。”他说。
“哦。”她进了屋,从架子上抓了条毛巾。“过来。坐下。我给你把头发擦干。”
“我自己会擦。”阿德尔说。
她站在他身后,眼睛通过镜子端详着他。“你没事吧,阿德尔?”
他耸了耸肩。她把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看了看他,好像在等着,等他把脸枕到她手上蹭一蹭。他没有。
“妈,你见过巴巴江的工厂吗?”
他注意到母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当然见过。”她说,“你也见过。”
“我说的不是照片。你亲眼见过吗?你去过那儿吗?”
“我怎么可能?”母亲说着,对着镜子歪了歪脑袋,“赫尔曼德不安全。你父亲绝不会让我,让你受到伤害的。”
阿德尔点了点头。
楼下大炮轰鸣,海盗杀声震天。
三天后,吴拉姆又出现了。他快步走到阿德尔面前停下。
“很高兴你来了。”阿德尔说,“我有东西给你。”他从树墩子上拿起一件外套,自从他俩吵过架,他天天都带着这件衣服。这是件棕色的皮衣,巧克力一样的颜色,有软软的羊皮衬里,带帽兜,可以用拉锁拉上,也可以把它取掉。他把外套递到吴拉姆面前。“我穿了没几次。有点儿大。你穿应该挺合适的。”
吴拉姆一动不动。“昨天我们搭公共汽车,到喀布尔上法院去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猜猜法官怎么跟我们说的?他说他有个坏消息。他说出了事故。一起小火灾。把我父亲的地契烧了。没有了。毁掉了。”
阿德尔慢慢放下了拿着夹克的手。
“他告诉我们,没有文件他就无能为力了。你知道这时候他手腕子上有什么吗?一块崭新的金表,我父亲上次见到他时,他还没戴着呢。”
阿德尔目瞪口呆。
吴拉姆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件外套。这严厉的、刀子一样的目光,明摆着要让人羞愧难当。奏效了。阿德尔畏缩了。他感到手中这件衣服正在变化,从和平的赠礼变成行贿的脏物。
吴拉姆转过身,急不可耐地走向大路,步子飞快而匆忙。
巴巴江回来以后,当天晚上就在家里开了个派对。阿德尔挨着父亲坐在首席,地板上铺了一大块布,用来摆放饭菜。巴巴江有时候更喜欢席地而坐,空手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