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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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为何徒劳无益?由于他们缺乏真正的才能,对要做的事事先并未做好准备。而生活本身、生活现象和生活的天赋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为什么要让杜撰出来的幼稚闹剧代替生活,让契河夫笔下的逃学生主宰生活呢?够了。现在该我问您了。我们是在你们城里发生政变那天抵达的。交战的那天您在城里吗?”
“懊,那还用问!当然在城里。四处起火。我们自己差点被烧死。我对您说过了,房子震得很厉害。院子里至今还有一颗没爆炸的炮弹。抢劫,炮轰,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像历次改变政权一样。对那种时期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成专家了。不是头一次了。白军占领的时候都干过什么事呀!杀人,报私仇,勒索敲诈。对,我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咱们的加利乌林,在捷克人那里当上了大人物。总督之类的官。”
“我知道,听说过了。您见过他吗?”
“我们经常见面。多亏了他,我不知救过多少人!掩护过多少人!应当公正地对待他。他的表现无可指摘,像个骑士,同哥萨克大尉和警察那群卑鄙小人完全不一样。但那时操纵局势的正是这帮小人,而不是正派的人。加利乌林帮过我很多忙,真得谢谢他。您知道我们是老熟人。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经常到他长大的院子里去玩。院子里面住的是铁路工人。我小时候就看清楚了什么是贫困和劳动。因此,我对革命的态度跟您不一样。它同我更接近。这里有许多同我亲近的东西。突然这个小男孩,扫院子人的儿子,当上了上校,甚至是白军将军。我是文职家庭出身,分不清军衔。我的职务是历史教师。是啊,就这么回事儿,日瓦戈。我帮助过很多人。我常去看他。我们常提到您。我在所有的政府部门里都有关系和保护人,也从各个方面招致不少痛苦和损失。只有蹩脚书里的人才分为两个阵营,互不来往。可在生活中,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了。要想一生中只扮演一个角色,在社会中占据一个位置,永远只意味着同一个东西,需要成为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微不足道的角色呀!啊,原来你在这儿?”
一个枕着两条小辫的八岁小女孩走进屋。两只距离很宽的细眼睛赋予她一种调皮的神态。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抬起。她进门前已经知道妈妈有客人了,但跨过门槛时仍然认为有必要在脸上装出惊讶的神情,行了个屈膝礼,毫无畏惧地盯着医生,眼睛没眨一下,只有很早就学会沉思并在孤寂中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看人呢。
“我的女儿卡坚卡。请多关照。”
“您在梅留泽耶沃给我看过她的照片。长大啦,都认不出来了!”
“原来你在家?我还以为你出去玩了。你进来我都不知道。”
“我从窟窿里取钥匙,可那儿有那么大的一只耗子。我叫起来,连忙跑开。我以为要吓死了。”
卡坚卡说,可爱的小脸做出怪样,瞪着两只调皮的小眼睛,小嘴撅着,就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鱼。
“得啦,上自己屋里去吧。我请叔叔留下来吃午饭。我从烤炉里把粥取出来就叫你。”
“谢谢,可我不得不谢绝。由于我常进城,我们改在六点吃饭。我已习惯不迟到,可骑马得三个小时,有时还得四个小时,因此我才这么早来看您,对不起,我过一会儿就要走了。”
“再坐半小时吧。”
“好吧。”
“现在,既然您对我坦率,我也对您坦率,我要告诉您,您刚才提到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就是我到前线找的那个人。都说他确实死了,可我不相信。”
“我并不惊奇,思想上做好了准备。我听到那种谣传时也认为是荒谬的。因此,我才忘乎所以到这种地步,随心所欲地同您谈起他,就好像根本没有过这种谣传似的。但这种谣传荒谬至极。我见过这个人。可怎能把您同他联系在一起?你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可都是真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同意大家的看法。连卡坚卡都知道,并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他的化名,像所有革命活动家一样。出于某种原因,他必须用假名生活和活动。
“他攻打尤里亚金,向我们打炮,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了不泄露秘密,一次也没打听过我们是否还活着。这当然是他的职责。如果他问我该怎么办,我也同样会劝他这样做。您甚至可以说,我的不受侵犯、市苏维埃为我们提供的还算过得去的住房条件以及其他等等——间接证明了他对我们的秘密关心。可您怎么也不能说服我相信您的看法。人就在身边,竟然能顶住见我们的诱惑!这我怎么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力。这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不是生活,而是某种罗马公民的美德,现今的一种深奥的智慧。可我受到您的影响,开始同您唱一个调子。但我并不想这样做。咱们不是同道。我对某种难以觉察的、非必然的东西理解得一致。但在具有广阔意义的问题上,在人生哲学上,我们还是作为论敌为好。还是再回到斯特列利尼科夫身上来吧。
“现在他在西伯利亚,而且您说得对,对他的责难也传到我的耳朵里了,听了简直叫我寒心。现在,他在西伯利亚我们最向前挺进的一块阵地上,把可怜的加利乌林——同~个院子里的朋友,以后同一条战线上的伙伴——打得一败涂地。他的名字以及我们的夫妻关系对加利乌林并非秘密,但他出于无法估量的委婉从未让我感觉到这一点,虽然一提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气得浑身发抖。不错,这么说他现在在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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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在这里的时候(他在这里驻扎了很久,住在铁路线上的车厢里,您在那儿见过他),我一直渴望什么时候能够意外地与他相遇。有时他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设在科木奇的军事指挥部(立宪会议的军队)。简直是命运奇怪的嘲弄。司令部入口处的厢房,正是先前我有事求见加利乌林时他接见我的地方。比如,有一次土官学校闹事,土官生埋伏起来,向他们不喜欢的教官开枪,借口他们拥护布尔什维主义。还有迫害和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每次去的都正是时候。如果我们是城市居民并且是脑力劳动者,那么,犹太人便占我们朋友人数的一半。在屠犹的日子里,当这些可怕而卑鄙的行为开始的时候,除去气愤、羞愧和怜悯外,还有一种感觉始终追逐着我们,那就是难堪的骑墙感觉,仿佛我们的同情有一半是装出来的,有一种不真诚的不快之感。
“一度把人类从偶像崇拜中解放出来而现在又大批献身于把他们从社会恶行中解放出来的人,竟不能从自己本身,从忠于过时的、失去意义的、古老的信仰中解脱出来,不能超越自己的思想意识,完全融合在其他人之中,而那些人的宗教基础原是他们所建立的,那些人本应同他们非常亲近,如果他们更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话。
“大概迫害是产生这种无益的、甚至是致命的态度的原因,是产生这种只能带来灾难的羞怯的、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孤立状态的原因,但这其中还有内在的衰颓,多少世纪所形成的历史性的疲倦。我不喜欢他们那种嘲讽式的自我鼓吹,平庸的概念,羞怯的想像力。这令人气恼,就像老年人谈旧事和病人谈病一样,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这些问题我没想过。我有位姓戈尔东的同学,他也有这种看法。”
“因此我到这里来守候帕沙,希望在他进出的时候碰见他。厢房曾是总督的办公室,现在门上挂着牌子:”控诉处‘。您也许看见了?这是城里最美丽的地方。门前的广场是用条石铺成的。穿过广场便是市立公园。里面长着绣球花、枫树和山植。我停在行人道上,在求见的人群里等着见他。当然,我没去敲接待室的门,说我是他妻子。我们不姓一个姓呀!况且良心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有完全不同的规则。比如,他的生身父亲,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安季波夫,工人出身,当过政治流浪犯,就在公路旁边的一家法院里工作。那就是他流放时住的地方。那儿还住着他的朋友李韦尔辛。都是革命法庭的成员。可您猜怎么着?儿子并没告诉父亲自己是谁,父亲也认为他这样做完全应该,并不生气。既然儿子隐瞒身份,那就意味着木应当问。他们是除石,而不是人。除了原则就是纪律。
“就算我终于能证明我是他妻子,那又有多大意义!妻子又管什么用?这是什么时代?世界无产阶级,改造宇宙,这是另外一码事儿,这点我懂。可像妻子那样的两条腿动物算什么,呸,一只最蹩脚的跳蚤或虱子。
“副官转了一圈,询问了许多人,放进了几个人。我没报告自己的姓名,回答问题时只说为了私事。可以想象,事情当然办得糟极了——拒绝接见。副官耸了耸肩,怀疑地打量着我。因此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您以为他厌恶我们,不爱我们了,把我们忘了。嗅,恰恰相反。我太了解他了!正因为他感情太丰富了,才想出这种办法!他要把所有在战争中获得的律冠放在我们脚下,因此不能空手回来,要以一个满载荣誉的征服者的身份回来,要使我们永垂不朽,眼花缭乱!多像孩子呀!”
卡坚卡又进来了。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抱住困惑的小女孩,抱起来转圈,胳肢她,吻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城里骑马回到瓦雷金诺。这些地方他经过不知多少次了。这条路他已经走熟,失去新鲜的感觉,不再注意它。
他走近林间小路的岔口,那儿从通往瓦雷金诺的直路分出一条通往萨克玛河上瓦西里耶夫沃渔村的支路。在分岔口的地方矗立着这片地区的第三块路标,路标上挂着出售农业机器的招牌。同往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