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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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队烂醉的兵。他们在月下狂歌狂哭时,我从马腹下抱着琴偷偷溜走,连滚带爬,感谢我这把还算灵活的老骨头,他们没发现,要不就是根本懒得理我。
我比他们先到客栈。兵们闯进来的时候,更不会留意角落里有团一动不动的灰扑扑的东西,也许他们以为那是一只麻袋。
他们只顾着逼老板拿出仅剩的酒来,他舍不得他们就亮出长矛。他们要喝酒,酒是好东西啊,喝醉之后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情。
不过他们不知道,有些事,是喝得再多也忘不了的。
领头的兵捧着酒坛痛饮,这可是上品女儿红啊,琥珀色液体从莽汉嘴边淋漓下来,一半倒都流到铁甲上。浪费啊浪费。你以为甲戈也会喝酒么?
兵者为凶器,它们想喝的、唯一能喝的,只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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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枯黄的脸从高柜后胆战心惊地探出来,小眼珠子哧溜乱转,一副心痛欲死神情。这做了一辈子生意的老人一定在本能地计算此刻有多少银子哗哗顺着大兵的铁甲淌走了,但这年头,命都保不住了,还要钱做什么呢。
领头的兵一抹络腮胡,冷笑着说:〃血魔是天下最残忍的一头畜生,是萨卡妖人信奉的邪神。妖人的头子、那该死的什么大巫勾结了这吃人魔鬼,就是它在作祟,使那些蛮子竟敢犯我天朝,杀我百姓。这场灾祸全该算在它头上……这笔血债总有一天要偿还!〃
〃唉,我有三个儿子……我有过三个儿子……〃老板喃喃道,〃三个儿子全都去当兵了,这年头,保家卫国,应该,我让他们去,不去也不行……我三个儿子全都去打仗了,一个也没回来……军爷,我有过三个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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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四 荒栈(2)
老人重又趴倒在柜台上,风把门扇吹得一开一合,啪啪作响。风里传来了嘶哑的哭声。
〃战乱之年,遭殃的又岂止你一家?那些死在沙场的兄弟,他们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老头儿,收起这副丧气嘴脸,要怪就怪萨卡妖人,就怪血魔那畜生!〃大兵把空酒坛摔碎在地,豪言壮语,〃你等着吧,邪总不能胜正,老天是有眼睛的!等我们打到折翼山,定要将那魔鬼一刀刀零碎剐了,它喝下去的鲜血我要它吐出来!〃
〃军爷说得好、说得好。老天是有眼睛的,那血魔逞不了多久的威风啊,这样吃人的东西它活不长啊……天也不容它啊!〃
老板唠唠叨叨地重复。人一上了年纪,总会变得罗嗦,变成可笑的老废物。他抽泣着,翻来覆去安慰着自己。
〃血魔一定会死,一定会死。老天是有眼睛的……仗总会打完的……总会打完的吧?〃
可是战争开始到如今,已经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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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五 碧血(1)
五 碧血
青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生下来就记事了。
这双眼睛自虚空中落到这个世界上,从它睁开的一刻起,看到过的东西便不会再忘记,犹如刀劈斧凿。她样样都记得。
她记得那个子夜,师父是怎样把她放在竹背篓里,负着她攀上喀念什峰顶。她记得师父身上的气息,那是灰色线香的气味,是山风与木叶、碣石与流水、黑夜与白天的气味。
师父身上的气息,是七弦弹动那一刹,琴的气味。过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静,将来也是。只有这一刹那是真实。时间对青袂来说,是大片无涯的荒野,她站在中央,看到一个背影,那就是师父。他只存在于琴弦响动的一瞬间,在她眼中就成为无法翻越的永恒。
这个名叫迷风的巫人。她记得他身上的黑袍,他背后的长发,他颌下的胡须,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双温和苍凉的眼睛。
她记得那一天,师父的袍角拍于脸颊惊醒她的梦。当红日从云海里跳出来,绚烂彩霞遍洒折翼山脉。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照着喀念什之顶。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峰上,她看到那些白石砌成的柱子。
每一根石柱都粗可合围,柱基坚实广大,柱顶雕刻着含义不明的、属于蛮荒异族的狰狞脸谱。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喜也有怒,每一个民族所崇奉信仰的神明,到头来总是看不透这尘世七情。
太阳照着青袂的眼睛。她在师父怀里惊号起来。
很多年以后她还没忘,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曾经被喀念什峰顶那些排列成北斗形状的七根石柱吓哭过。她怕它们。
那些柱子顶端雕着贪嗔喜怒爱怨妒七种脸谱,柱身华美繁复,羽毛状花纹连绵环绕,永不到头。七张神灵面孔沐浴旭日光中,高高地俯瞰黑袍男子与他怀抱中的婴孩。
青袂使劲揪着师父的胡须,死不敢撒手。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世间至苦。她还不明白,可她怕它们。
她害怕这些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不祥的石柱。
所以她永不再去喀念什,那地方总让她心惊肉跳。在青袂寂寞的成长中,最大的快乐只是喀都什之巅、树顶上偶尔的抱膝独坐。
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些飞鸟吧?虽然它们不会说话,虽然它们与她之间永远隔着一重天空,虽然,她并不太明白,朋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在师父的书上翻到这样几句话:〃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可是她不会说鸟儿的语言。她便只能呆呆地仰望它们,成群结队飞来飞去,唱出快乐的歌声。
青袂是个没有朋友的女孩。但她有师父。
只有师父。
师父带着她住在折翼山,这是萨卡族人自古聚居的地方。山脉连绵,覆盖百里。虽然贫瘠、湿热的红土地似乎只适合树木蔓草疯长而吝于将谷稷赐予人类,但这里是萨卡人祖祖辈辈的家啊。据说他们都住在山脚下,依靠双手辛勤劳作,种植番薯、甘蔗、芭蕉、凤梨与玉蜀黍,苦涩的咸水井里晒出井盐。在收成不好的荒年,村里的男人们就挎上弓箭进山狩猎飞禽走兽,带回去养活妻儿。萨卡的老百姓生活得艰辛而又顽强。
青袂从来没见过他们。有时她想,其实她不该说〃他们〃,因为她自己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是萨卡人。这里除了师父,所有人都是同族。大家都住在山下的村子里,一起种地,一起打猎,一起唱歌,一起挨过荒年。只有她,从一生下来就被送到山上,交给一个很多年前从遥远中原来到折翼山的汉人抚养。
萨卡一族的大祭司,为什么要由一个汉人来当呢?她没问过,就像她不知道师父是哪一年、为什么到这贫瘠的蛮荒之地来。师父说,青袂,如果你不想让我生气,就得学会永远不要问为什么。
她学会静静地接受一切,不问,不想。他们说她是族中选出来的圣女,这是那一年神恩卜示,天赐圣女降于折翼山。大祭司会同族长与九长老,从全族几百个新生婴儿中,郑重地把她挑选出来。这是萨卡举族最高殊荣,迦罗那迦之神眷顾,神的眼睛落在这个女婴身上,她将秉承它的恩旨,把吉祥与幸福带给这里的人们。
这都是野九族长说的。她两岁那年,他曾上山来看过她。那个鸡皮鹤发、皱纹深得像沟壑一样的、黑布包头上戴着巨大银饰的老人使她害怕,她躲在师父背后,看着他额上朱砂涂出的鲜红图形与刺穿上唇的银钉大哭,不肯出来见他。
她拼命揪住师父的黑袍。作为族中祭司,他并未在族长驾临时起身迎接,清瘦的男子迷风仍然垂目望着他的琴,任凭孩子在背后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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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五 碧血(2)
他连手指都没动一动。静定只若风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野九族长瞧着师徒俩,叹道:〃她还在哭。她还是会哭。〃
师父说:〃她还小。今年才两岁呢,族长。您该过几年再来看她。〃
〃大祭司与萨卡人同荣共辱这么久……全族人都信得过您。〃野九族长道,〃嗯,才两岁啊……是我来得早了。圣女交给您,大祭司,我们都是放心的。孩子看起来很健康,这些年大祭司养育她,多费心了。〃
〃我会像抚养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她好好养大。请族长并阖族父老放心。〃
师父的声音,似乎很冷。像一段早已枯朽的死木,任何金石掷到上头,激不起半点回响。
〃迷风此身,早就不该再存在世上。是萨卡的父老们让我又活了这许多年。〃黑袍巫师看着琴弦,慢慢地说,〃此乃再造之恩……再造之恩。迷风一生一世铭记于心。请族长转告山下父老:迷风必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圣女在这里,很好。〃
〃是啊,我看出来了,大祭司抚育此儿实是尽心竭力。嗯,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个孩儿,她叫……青袂,是么?好青袂,别怕,爷爷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
野九族长生硬地吐出她的汉文名字。青袂惶恐地大哭着,被从师父背后拖出来,那只树根一般瘦硬的老手按在头顶,抚摸着细软的额发。野九族长浑浊的双眼长久地凝视着她。两岁那年她已经听得懂汉话与萨卡话,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她怕。
她怕。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令她想起喀念什峰顶那些变形的狰狞石柱。她瞪着他面上朱砂纹,猛低头,一口咬在他右腕。突然砰的一声,她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远远飞出去。
青袂撞在草庐角落摆放的石鼓上,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