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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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看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魏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谁啊?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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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烧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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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衫,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跟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