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灵-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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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三十一岁了,是该成家了!”咸柏放软声音。“上回老五来信,说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欢你,乡下女孩子单纯,家人也比较不啰嗦。不然,何大哥太太是咱们同乡,请她物色个外省姑娘,习惯想法各方面都配合,不是容易得多吗?”
雨洋闭上双眼,咬紧牙根的脸赤血冲涨又褪为惨白,一动也不动。
“明天一早你就回山上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活得人不像人了。”咸柏叹口气说:“干脆……我书也甭教了,搬到山上,永远和这里断绝关系。”
厚重的云层层相叠,湿气极重雨却下不来,院子里初展蕊的几朵杜鹃花感受那冷意,一夜怯怯摇颤着。
晴铃终夜辗转,昏昏入眠又惊醒,当第一抹天光透进,她就迫不及待爬出后窗,在鬼屋和白千层之间再度搜寻。
清晨露水落了许多在她的衣服头发,冷入心底。人是没有,但她仍不死心,蹲跪在地上拨草扒上,深恐错过一点蛛丝马迹,毁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哈!有了!在鬼屋偏角的水沟旁有剩半截的香烟,还纯白似新,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痕迹,分明才丢弃的,而且是雨洋惯抽的牌子……
昨晚真的是他,他没有忘记她,还回来看她了!
下一步怎么办呢?要找他只有到咸柏处,但咸柏一定千方百计阻挠,到时不仅见不着雨洋,又会成为另一次尴尬。
晴铃在房内绞尽脑汁走来走去,还书仍是唯一的借口,书里夹纸条呢?不!咸柏当然会撕掉……她蓦地停下来,眼睛盯视旭萱没有带走的一盒蜡笔。
对了!颜色!
她把蜡笔全部倒出来,挑出其中的最蔚蓝,再翻开《零雨集》,在首页的空白处均匀涂抹,专心一志的,不留一点缝隙,所有海天般的思念、忧愁、期盼、情意都流注在笔下,如果雨洋真心在乎她,又在乎得够深,无字胜有字,必然懂得。
等晴铃换好白色制服已经不早,满怀希望骑车上路,她半年来没有这样拨云见日的明亮心情了!
另一边的雨洋也彻夜心思翻搅,壁虎看了一只又一只,直到墙上映出微光。反正不能睡,他一早就到巷尾小树林抽烟,那晴铃曾经伤心哭过的地方。
因为如此,他才看见晴铃急奔而过的身影,直往咸柏家。她发现了吗?
咸柏对晴铃的突然来访很惊讶,却也马上冷静,往身后一看,庆幸雨洋不在,而且有在军中一起床行囊被褥就收拾干净的好习惯。
“对不起,打扰范老师了。”晴铃先想好开场白。“听说雨洋回来了?”
“谁说的?”咸柏清清喉咙。“呃,他并没有回来。”
“雨洋是赵先生的好朋友,赵先生过世,他应该会来祭拜吧?”她说。
“雨洋东飘西荡的,我们还无法通知他小赵的死讯呢!”咸柏说。
这是晴铃预料中的否认态度,屋内也没有太明显的异状。但她相信两颗心之间独特的灵犀,不露出沮丧的样子,反而微笑地拿出诗集说。。
“要见到雨洋似乎比登天还难。范老师说得也对,不如书交给你,有机会就替我还了,也省得我挂这份心。”
“没错!没错!”咸柏也笑了,很快接过诗集。“陈小姐为一本书跑那么多趟,真的过意不去,早说放在我这里就好了,不是吗?”
“你一定会亲手交给他喔?”是一场大赌注,不赢即输,她需要再保证。
“一定会!”咸柏说。
等晴铃车子骑到看不见人了,雨洋才踏入后面的厨房。
“瞧!天下红雨了,陈小姐留了半年的书竟然不要了!”咸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陈小姐是聪明人,时间久了毕竟会想通,知道她的医生还是比你这写几首臭诗一身麻烦的臭小子好,你该彻底死心了吧?”
雨洋带着木然的表情。不论是有意或无意,诗集在她那里,他也习惯了,彷佛有一部份的他留在她身边就永不忘怀。
那么,昨夜锥心唤他,今天归还诗集,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拿书,咸柏先快速翻一遍,怕藏什么玄机似的,确定安全了,才还给他。
雨洋一眼就看见那页蔚蓝,以前没有,只有晴铃才会画上去的--
瞬间,他的脸彷佛面具绽裂般,由痛楚到喜悦,再到矛盾的挣扎,到更纷乱的煎熬,迸出了条条创痕。手掌颤抖地覆住那整片颜色,也彷佛触及了她,火的热情和水的温柔,狂涛卷起冲向五脏六腑,他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呢?!
除了使她的世界变灰变黑之外,他还能给她什么?
就因为她如此多情,他才更要无情,希望她一生都快乐。
忽略她的心意吧!撕去那一页,把书带走,永远消失……
猛地踉跄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溃击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晴铃在门诊室忙了一下午,回到办公桌时发现一个大信封。拆开看,是早上才交给咸柏的《零雨集》,她慌急地问:
“这本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
“没多久前吧!是育幼院常来找妳的张云朋小弟弟。”隔壁桌的同事说。
晴铃冲出卫生所,又冲到塯公圳桥头,人车往来中,没有云朋,也没有雨洋。
但他是真的来了,悄悄来看她了,她从不是自作多情呀!
才送还的诗集,几小时后又回到她手中,是他,是她,同样的心,都不舍斩断这牵系吗?那为什么又不留下,仅给她一个空无的雁天呢?
人远去,魂归还,是输,是赢,也实在分不清楚了……
右望塯公圳,源源不止而来,两岸杨柳蒙蒙。
左望塯公圳,淙淙涌流而下,世间烟尘漫漫。
石桥之上,她将诗集紧紧贴在心口,然后又缓缓翻开那片海天颜色,千回百转苦心真意的爱情印记呀……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了,泪水流到书页的背面,雨洋写着:
蔚蓝之境
不属于黑暗之人
第六章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滴落来……”
坐在身旁的阿婆正用无牙的嘴教小孙子唱这首宜兰民谣〈丢丢铜仔〉。
喑哑老声和清脆童音交织中,火车轰隆隆穿过山洞,短暂的黑暗和呛鼻的煤烟味过后,一会儿又是青山绿水好空气。
台湾北部丘陵虽然海拔不高,但峦脉层叠险峭,铁道是弯弯曲曲的窄轨,尤其偏远的采矿小镇,更是轻简的柴油车,速度稍快就像要飞落山间溪涧。
晴铃扶紧座椅的边缘,转头正要和大哥说话时,发现那一群十来个肤色黧黑并彩纹刺青的男人又瞪视她。
刚才和阿婆闲聊过,说矿场每年都会到台东地区去召募工人,因为收入比种田、打猎、伐木都好,高山族人一批批前来。他们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铃这样细白秀气的都市小姐,眼光一直瞟过来。
“我们要不要换到别的车厢?”建彬不太高兴,问妹妹。
“换什么?他们可都是我未来的病人,当然要习惯给他们看啦!”晴铃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友善微笑,老实山胞们腼腆地把脸转开。
“有时我真不懂妳,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女孩乖巧温顺,放着好日子不过,先是每天探访贫民区,现在又跑到这荒山野地来。”建彬说:“我真后悔买那本《南丁格尔传记》给妳看。”
“你自己不也崇拜过史怀哲,说要到非洲行医吗?”晴铃心情好,和哥哥抬起杠来。“你那伟大的理想呢?不会就变成在新竹开最大的医院满身铜臭味了吧?”
“才不是那样!我只是发现自己像纪仁姨丈,比较喜欢做医学研究,若凭一时热情上山下海,到时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他辩着说。
“不要把纪仁姨丈拖下水,他是医人胜过医病,真正宅心仁厚。”晴铃说:“我看是你被启棠影响了,以追逐名利为目标。”
“妳为什么老要和启棠唱反调呢?他的想法也没错,现在台湾人口集中都市,医疗需要快速发展,才能配合国家的现代化,不见得就只关名利。”建彬又说:“启棠已经对妳够好了,差不多处处忍让,妳也该收起任性脾气,真正去了解他,否则他被别的女孩子抢走,妳向我哭诉也没有用!”
“抢呀!我不会哭诉的。”晴铃说。
“真的?”建彬扬扬眉。“老实说,我们医院有不少护士喜欢启棠,有时还一起喝咖啡什么的,当然都是妳给他冷面孔看之后,妳都不怕呀?”
“不怕。”她转为严肃。“哥,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并不想嫁给他。”
“妳又任性了!妳不嫁给启棠,又要嫁谁呢?放眼望去,他的条件是最好的,几乎无可挑剔,我们全家都喜欢他,妳还有什么不满意?”建彬说。
“只因为他条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吗?”她问。
“最好的不嫁?怎么,妳要嫁二流的阿猫、三流的阿狗吗?”他半开玩笑说。
“爱情呢?如果我没办法爱启棠呢?”她又问。
“阿铃,妳文艺小说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还打个不耐烦的呵欠。“如果条件最好的都不能爱,表示妳头壳坏了,要拆开来修理修理啦!”
就是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义作风,姊妹女儿的婚姻仍是半安奇#書*網收集整理排的,认为父兄的眼光才正确,要经过他们筛选的男人才能约会恋爱。所以三年来,启棠认定她、陈家人认定启棠,她就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一般,没有抗拒的余地。
多少次,她和启棠谈彼此的歧异,也向家人表达不适合的感觉,一旦试着想停止这段交往时,他们便以“任性”、“小姐脾气”来解释,从不认真听她心里的话,唯一通融的就是时间,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为止。
倘若没有认识雨洋,不知爱情心荡神迷的匮力,不知爱情心碎魂销的执着,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相思绵绵无绝期,她可能就乖乖就范嫁给启棠,做个标准的医师太太,过她平顺却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毕竟出现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烦忧都没有了,像内心有个最纯最净的空间、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