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灵-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咳了两声,想移到不会太阴的有阳光处,远远转角一个白色身影靠近。
见鬼了!顾不得喘,他冲进赵家屋内,推着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说:
“快!快躲起来!”
这一目了然的狭小空间,能藏身的只有帘布后秀平的卧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节,堂兄弟俩挤了进去。
道士一脸不解,秀平有几分明白,冷静面对刚跨入门的晴铃。
“赵太太请节哀呀。”晴铃悲伤地说:“我和赵先生有一面之缘,心里想到就难过。可惜日本买来的药,仍没办法救他一命。”
“那种环境,仙丹灵药也没有用。”秀平眼又湿了。“不甘愿呀,明明没有通匪,死还挂个匪谍名……早知也不必报什么户口了……”
晴铃眼红鼻酸地拥拥她的肩,虔心点燃香,完全没察觉布帘后的异状。
在简易的灵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绢裹着的信封说:
“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在最后为赵先生做点些什么。”
“谢谢……”秀平哽咽说。这时她怀里的敏敏打着呵欠,不安乱动。
晴铃看了立刻说:“妳这儿人来人往的,有个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带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顾,晚上再送回来。”
敏敏已经两岁,懂得一些人语,听到晴铃要带她走,高兴地采过身子来。
“不会麻烦院长太太呀?”秀平说。
“不会。”晴铃说。
她将幼儿小藤椅绑在脚踏车前杆,让敏敏坐稳。离开前不忘四周逡巡一遍,几个男人脸孔中不见雨洋,她轻声问:“大、小范先生都没有来吗?”
秀平迟疑一会,说:“没有……”
由布帘的细小缝隙,雨洋已将晴铃看个清楚。多时睽违的梦里容颜,一如昨日的姣美;秀发变长扎成垂肩两束,脸瘦尖了使酒窝更为盈盈,话语仍如温柔的春风般贴慰人心。
脚踏车远去后,雨洋出来问:“为什么要躲她?”
咸柏有些狼狈,到一旁咳嗽去。
“陈小姐找你好几次了。”秀平替咸柏回答。
“还不就为那本雁天的诗集,我告诉她不必还,她大概也忘了。”咸柏赶忙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今天专心为小赵做七,我可不想旁的枝节岔岔一堆,好歹给你可怜的兄弟好好送最后一程吧!”
看二哥紧张过度的神情,雨洋不再说话,只闷闷想,她来找过他?
不是水去无痕,早已不再挂记他这天涯流浪人了?
唉!躲着也好,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乞求她才能给的那点温暖……
前门的轴缝锈蚀,开启的时候一声轧响。
“天黑了,你要去哪里?”咸柏由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
“附近走走。”手握着门把的雨洋说。
咸柏慌忙关掉水龙头,差点撞到头顶的小灯泡,等赶到前院时,雨洋已骑上脚踏车在一段距离之外了。他嘶竭地喊:
“喂,小子,你可别去不该去的地方呀!”
“放心,走不丢的!”雨洋声音从黑蒙蒙中传回。
放心才怪!自从下午看到晴铃后,雨洋就心事重重的。
去年他突然离职,原以为是计画提前了,结果晴铃一直来问下落,才猜这小子可能犯了桃花才逃之夭夭,不得不替他抹净。
半年来算相安无事,哪晓得太平还嫌过早,好不容易下重药给晴铃,又来一个每况愈下的雨洋,是不是始终没注意到的错误环节就在其中?
走不丢吗?唉!早知有危险,就不会让他下山跑这一趟了。
是走不丢,雨洋快速踩着踏板,如回家路般清楚!田埂旁的防空洞还在,饺子店依然生意兴隆,几段偏径仍没有路灯,仁爱路到信义路到新生南路多少次白色蝴蝶般的身影飞着,塯公圳淙淙净净流着不变,证明世上真有记忆难以磨灭的所在,夜夜心都来,一切恒如新。
然后他来到记忆的中心--永恩宿舍。
长巷静谧,两侧整齐的围墙,树木茂盛的枝叶伸展,电线杆上的灯如列队的士兵忠实地散发着柔光,空气中布满花香,大人闲闲散步、小孩奔跑嬉闹,偶尔担着吃食的小贩叫卖,每每回首就是他内心的太平之世。
可惜呀,自从那个滂沱大雨之日他就成为局外人,别说王谢堂前,即使寻常百姓家,他也飞不进去。
雨洋站在阴影处良久,终于晴铃由邱家出来,穿一身细花洋装的她,前有旭萱拉着手,后有汪启棠跟随,是属于幸福世界中的人。
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开心地说着话,直到旭萱拉她进栾树区,汪启棠殷殷目送她们消失才离开。
不该破坏如此美好的幸福……可是他心底有个黑暗重渊,充满狂念私欲,想再一次踏入禁忌之区,那儿有他们最隐晦深连的秘密。
他将脚踏车放在棚子,往榕树区走去。
鬼屋在他之后依然无人敢住,云遮月的夜晚更添阴森的魅气,若真有寓居的孤鬼也未免太执着了,仍守着几十年前死亡时候的那颗心吗?
靠在朽旧的门上,看白千层后他梦里的荧荧灯火,也感觉到那颗孤鬼执着的心,可以伫立天长地久,化石成垒,只为不必再无望飘泊。
点燃一根烟,白雾袅袅,像呼应着世上的无奈,幽人与游魂共啸叫--
晴铃突然打开后窗,因呼吸有点紧,心闷闷的,需要大量的新鲜空气。
今晚天上的云层特别厚,后院也更漆黑阗寂。
眉头蹙了起来,因为似闻到什么味道,不属于这红花绿叶朽屋无人之地,她太熟悉这儿的一景一物,用眼睛一寸寸搜索。
看!白千层和灌木丛暗影间有小小的明灭红点!
想起白天赵先生的丧事,她的心差点跳出来,连忙爬出窗外,双脚落在荒芜的庭院,但红点完全消失了!
“范雨洋--”她跑到鬼屋前叫。
她绕了白千层好几圈。
“范雨洋,是你吗?”
一遍遍他的名字回荡,雨洋如行军时匍匐在沟渠旁为避开最可怕的敌人。
“范雨洋,如果是你,就出来吧--”她对空喊着。
傻呀,能出来,也就不必躲了!
最后是旭萱童稚的声音响应:“阿姨,妳在干什么呢?”
晴铃彷佛中邪惊醒一般,愣在原地,直到旭萱也要跨窗,才喃喃说:
“乖乖,不要爬……阿姨回去了……回去了……”
游击战不会更辛苦,全身冒汗,屏住呼吸,不能触及一草一木,发出任何响动皆会致命。她的呼唤宛似催魂,他溃退窜逃,几乎不知自己如何骑车回咸柏家。
他先到厨房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不断冲脸,粗喘大气,眸子写满惊忡!晴铃找他,一直找他,到现在仍在找他!
咸柏扭亮厨房灯泡,看见他的神色,吓一跳说:“你去哪儿了?怎么活像被野狗追一样?”
雨洋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走入屋内,拿件旧衣服擦头抹脸,坐在临时搭架的行军床上,就是眼睛不与咸柏对视。
“你到永恩找陈小姐了?”咸柏害怕忧虑的事情成真,急急问。
雨洋再摇头,又轻轻加了一句:“我看到她,她没有看到我。”
“你呀!”咸柏颓然坐下,错误的环节果然就在这个女孩身上,今天不谈不行了。“你说实话,不许撒谎。去年底你陪小赵太太探监回来,没两天就辞职要走,那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你没告诉我?”
“七哥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该说什么呢?”咸柏瞪着他。
既然如此,还可以几句话搪塞,隐瞒到底。但雨洋太痛苦了,半年来常常只有崩坠的情绪,真想倾吐满腔的积郁,虽然二哥必是持反对的态度,可他也是唯一能聆听的人。于是,一句一句的,雨洋简述晴铃到他房里做风筝、后窗相会谈天,及小镇旅舍那一夜的事。
咸柏脸色愈来愈糟,听完后怒拍大腿说:
“混蛋!我竟然不知道?邱院长太太农历新年还送年菜年糕来给我,和以前一样亲切,什么都没提,我看连正霄也是不知情的……真太丢脸了!邱家当初是冒多大风险来帮助我们的,这份恩情不小,你竟恩将仇报,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我反正面子丢了没关系,但正霄是邱家义女婿,你教他如何做人呢?”
雨洋低头不语。情之所钟,又奈何?
“你今天还敢去永恩,被撞见怎么办?邱家不动声色,没有闹开来,一方面是做人厚道,一方面也是为了陈小姐的名誉,她以后还要风光出嫁,要你去害她?”咸柏骂得面红耳赤。
雨洋没有为自己辩解,任凭咸柏责骂教训,好半晌才说:
“二哥,你等二嫂多少年?有快二十年了吧?”
“我……你扯上我做啥?”咸柏目珠睁圆说。
“二哥一定能了解那种感情吧!”雨洋说:“从前线,到岛上,到台北,我从没有碰过像晴铃那样的女孩,或许因为我对她的那一份特殊感觉……我今天才晓得她一直在找我,对我也有感情……”
“那又怎么样?”咸柏话里一盆冷水浇下去:“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的,陈家根本不会答应你们交往。你怎么办?带陈小姐私奔吗?”
雨洋一双手交握又打开,打开又交握,指甲陷入肉里。
“外省人追求本省姑娘的悲剧,我们看太多了,不是吗?”咸柏说:“你才捧回骨灰的小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当初同情秀平的养女命运因而生爱,不惜私奔触犯军法,从此上了黑名单。好日子没过两年又被抓,如今死在狱中,留下孤女寡妇不是更悲惨吗?”
“我们没有试,怎么知道陈家不会同意呢?”雨洋低声说。
“小子,你真冲昏头了!”咸柏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还没提你坐牢的事呢!你忘了几年前发生的悲剧吗?一个本省姑娘爱上政治犯,家人极力反对,最后自杀以终,你不是还写了一首叫〈挽歌〉的诗来哀悼吗?你愿意陈小姐也落到这种下场吗?”
雨洋用力揪抓头发,再重重躺上行军床,狠狠瞪着幽暗梁柱。
“你三十一岁了,是该成家了!”咸柏放软声音。“上回老五来信,说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欢你,乡下女孩子单纯,家人也比较不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