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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韩少功评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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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崽,这个父性缺失的怪胎、神秘的精灵不断地咒骂着“× 妈妈(吗吗)”,并对每一个过路人呼唤着“爸爸爸爸爸”。那个爸爸出走了很久很久一直没回来,而且死活不明。
《爸爸爸》与《女女女》(2)
没有哲学上的诉求,文学会显得浅薄,有哲学关怀的作家才可能成为大作家。但是,如果让文学,特别是小说来完成哲学的使命,发现某种存在的真谛,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常常会出现力有不逮的局面。因为理性的思辨很容易损害作品美学上的圆满,使其露出破绽来。萨特、卡缪、黑塞、昆德拉是具有哲学关怀的作家,他们都曾经运用过小说来进行哲学探索,提供了一些值得思考的经验。如果用文学来质疑、嘲弄、颠覆某种价值坚持,往往比较容易取得成功,若是用文学来肯定、证明、揭示某种真理,却就困难;如果所揭示的理念是悖反的、荒谬的、两难的,是一种困境,也容易获得成功,若是所揭示的是一个定论,一个自圆其说的、雄辩滔滔的、不可辩驳的命题,就更加难于操作。卡缪的《局外人》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例子。小说《爸爸爸》看起来就像一起策划得十分周密的阴谋,策划者在每一形象甚至每一句话里都暗藏了玄机。与所有寓言体小说一样,它有着哲学上的意义赋予。强烈的哲学使命,赋予了作品某种不同凡响的气度。因为这种寓意隐蔽在浓郁的巫楚文化氛围里,作者在文字中倾注了足够激|情和丰富甚至奇特的想象力,使作品显得像热带雨林一样郁郁葱葱,具有很强的隐喻性,不轻易被人识破其中的机关,因此,哲学上的追求没有伤害到文学上的美学原则,作品所负载的仍然是一个隐秘的使命。
  虽然是寓言体小说,《爸爸爸》并不是为了表达意念完全凭空构造的,在回答施叔青的采访时,韩少功作了这样的说明:“《爸爸爸》的情况最开始是一些局部素材使自己产生冲动,比如那个只会说两句话的丙崽,是我乡下邻居的小孩。‘文革’时,湖南道县的农民大开杀戒,杀了几万人,我把这一段也用到小说里,比如把人肉和猪肉混在一起,每个人都要吃。丙崽、道县人、古歌,使我产生了创作的欲念。构思之后,理性参与进来了。我特意把时代色彩完全抹去,成为一个任何时代都可能发生的故事。”(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女女女》是对自然人性的呼唤,也是对《爸爸爸》中“妈妈性”的探索和诅咒,其中蕴涵着一种中庸之道。韩少功显然把德性看成一个常量,总体上不增不减,遵从守衡不灭定律。一部分人道德品性的高尚,以另一部分人的道德堕落为前提;同理,一个人表现出来的德行越善良纯洁优美,他心灵深处保留的人性原型就越丑恶肮脏卑鄙。对人性的挖掘最好自女性入手,因为男性从来都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远不如女性具体可感,丰蕴难喻。西方文艺复兴时代人性的觉醒实际上是男人对女人的发现。
  《女女女》是一次女性精神的探险,对读者来说也是一次毛骨悚然的旅行,是美“女”与怪“媭”的双向演变。“媭”似是巫楚文化中精灵鬼怪的意象,阴柔神秘,怪异而难于理解,透出一种令人畏怖的气息,在小说中是一种变异的精神原型,是人物自我内部的一种她性,这种她性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占据了自我、废黜了自我。由于承担太多的责任义务制造的压迫和贫穷困苦形成的克制,女性本质蜕变为一种“媭”;而逃避和拒斥一切责任和义务的放纵也会使女性蜕变成一种新的“媭”,这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两难处境。韩少功揭开了一个罪行的阴谋,但无法阻止这个阴谋的完成。随着时间的前推美消丑长,可怜的“女”们无可挽救地要变成“媭”了,反叛者阿黑也不能例外。于是生产一种自然自在自由的无媭、非媭之女就成为生育的任务,正像《爸爸爸》中生产一种不裁不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腰子不阴痛的正种成为鸡头寨复兴希望所迫切的生殖使命一样。
  《爸爸爸》和《女女女》可以说是种性的呼唤,两个标题都是极大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充分显示了呼唤的迫切性和困难性。前者以对“妈妈(吗吗)”的诅咒,后者以对“媭”怪的恐惧和怜悯,从反面加强了呼唤的力度。呼唤的重重加强表明呼唤者已经声嘶力竭,有了千呼万唤不出来的绝望。对分娩的苛刻而迫切的要求和期待,使临盆显得十分困难了,于是阿黑她们不仅要逃避赡养老人(这是最初的逃避),更要逃避生育(这是最后的逃避),对生育的期待也变成了对生育的歧视。要么怪胎孬种,要么绝育,韩少功面对着千千万万的产房,面对着中国母亲们深暗的子宫,竭尽力气呼喊一次伟大的临盆,呼唤一个中正阳明的胎儿。这是对母亲和赤子的双重呼唤。呼喊者本身也不逃离被呼喊的身份,他并不超脱成为局外的幸者,或尊者。在《胡思乱想》中,他作了一个注脚:“《爸爸爸》的着眼点是社会历史,是透视巫楚文化背景下一个种族的衰落,理性和非理性都成了荒诞,###和旧党都无力救世。《女女女》的着眼点则是个人行为,是善与恶互为表里,是禁锢与自由的双双变质,对人类生存的威胁。我希望读者和我一起来自省和自新,建立审美化的人生信仰。”
《爸爸爸》与《女女女》(3)
在给法文版《女女女》所作的序言中,韩少功对作品作了一个注脚:“幺姑是一位东方礼教训练下驯良而克己的妇女,与我们十分敬重的其他善良人不同,造物主给了她一个中风致瘫的机会,使他们得以窥视她内心隐藏的仇恨,并以她测试了周围更多善良人所谓同情心的脆弱。她似乎是长在人类脸上的一个痂疮,使体面的我们不免有些束手无策和尴尬。她的死亡也是一句长缓得使人难耐的符咒,揭发着人性境况的黑暗,呼唤着神在黑暗里仍然赐给万物以从容而友好的笑容。”这个注脚赋予了这部批判性作品以慈悲的情怀,使它更具精神的品质。
  1985年对于韩少功来说,是非常不寻常的一年。他的思想和文字都有了一个特殊的飞跃,并透出了成熟的气息。从《爸爸爸》和《女女女》等作品来看,他对民族文化的寻根,并不止步于认祖归宗,获得作为中国人、楚地人的灵魂归宿感,还在于探问一种辉煌的文明如何堕落到软弱无力和滑稽可笑的地步。他通过巫楚文化的化装变形,潜入民族的无意识内部,洞烛其中的黑暗和狞厉,揭示已经内化到种姓人格当中的龌龊怪诞的根性,以及蕴藏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阴鬼之气,承接鲁迅尚未完成的批判国民性的使命。在几篇文章里,他都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们要做的事,是要研究这种智慧在中国近代以来怎样变成了一样空洞无物的精神鸦片,研究庄子怎样变成了鲁迅笔下的阿Q,进而解决这个问题,使它的负面效应转化成为正面效应。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中国出了阿Q,就连累庄子,对什么都自惭形秽。”
  以《爸爸爸》为首的系列作品与伤痕文学截然分流。伤痕文学的作品往往直奔一个主题,追求一个确定的结论,对社会悲剧性现象根底的揭发往往止于政治伦理层面。但这一系列作品似乎不忙于追求结论,甚至不需要结论,它们对社会现象的刨解深入人心灵无意识的暗区。作品使用了阴森奇诡的意象和大量的灵性语言,复活了一种原始野生景趣,加上神秘的氛围和一言难尽的题意,使评论家们惊叹之余不敢贸下诊书。另外,作品透露出极浓的巫鬼之气,就像楚辞的某些篇章,这使韩少功正式成为楚文化的一百代传人。
  值得人们关注的是,这组作品写的多数是精神病态的猥琐的人,使用的意象几乎全是丑陋、龌龊、污秽和令人恶心的,如蛇、蝙蝠、蚯蚓、拳头大的蜘蛛、鼻涕、月经、阴沟、尿桶,等等。这种美学的取向与他赋予自己文学的使命是密切相关的。企图揭示庄子是如何变成阿Q的他,显然认为自己民族的精神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不健康了。也就是说,这个民族在精神上已经是一个病人,即使在它最杰出的人物那里也是如此。于是,如何让它康复起来成为一个十分迫切的任务,而让它康复起来的前提是要了解它是如何从健康变得不健康的。因此,继承了《阿Q正传》作者批判并企图改造国民性的衣钵的他,和许多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同,其批判的现实是心理层面上的现实,而不是社会层面上的现实。而心理层面上的现实比社会现实要复杂得多,具有特殊的魔幻性。他不打算只是恨铁不成钢地骂斥一番就拉倒,而是要探测人们心中病变发生的机制,掏挖出潜意识暗区隐藏着的龌龊的原型和动机,从而使疗救具有更大的可能,带有精神分析的性质。与社会层面的揭发控诉不同,韩少功对人们心理深层结构的探索挖掘,采用了巫楚文化中常见的象征方式,而与那些隐藏在人们内心的阴暗情结和诡秘地带相应的意象,不可能是明媚优雅、光辉灿烂的事物。
  这种对人性黑暗的敏感来自作家的责任感,更来自生活中的观察。直到这本评传写作之日止,韩少功的文学仍然保持着这种敏感乃至爱好,他总能在高亢的言行背后发现卑下的动机。作者曾经就此问题请教他,为什么不写一些正面的、心理健康、形象美好乃至伟岸的人物?过多过狠的批判揭发,对一个民族的自尊和自信也是有损害的,改下除药为进补药也可以达到康复的目的。韩称自己也曾经考虑要这么做,他也深知褒扬和激励的意义不下于批判和指责,然而,不知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人物写出来就让人觉得虚假,缺少文学所必需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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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韩少功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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