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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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金王笑道:“闯王见我三营势大,自家争位无望,便行此计么?嘿嘿,八大王理应为主,天亦许之,占卜一回又有何妨?若是吉卦,闯王又当如何?”高迎祥皱眉道:“如卦象大吉,我闯营必当处身事外,无论哪家称尊,都不与争。”一言出口,闯营将士顿时鼓噪起来,周、李二人齐声道:“闯王……”
高迎祥不理二人,又道:“便请唤人占卜,以定吉凶。”左、革二人心中犹豫,侧目望向献忠。张献忠低头沉吟,暗暗合计:“若是吉卦,则轻易去一劲敌;倘是凶卦,亦可随时反悔。左右权衡,都是有利无害。”笑道:“闯王执意如此,怎敢不依?却不知哪营有高明之士,能卜吉凶?”老回回在队前喊道:“我营中有一相士,每卜必验。大伙若信得过马某,便请他出来如何?”众人知老回回为人忠厚,向来不偏不倚,他找人占卜,那是最好不过,当下异口同声地赞同。老回回哈哈一笑,回身向队中招了招手。一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向四下连连做揖。
老回回道:“先生今日卜卦,须据实相告,切莫心存它想。”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场中,取出六枚铜钱,捧在手中,随即仰头望天,叨念两句,便将铜钱高高抛起。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钱落地,又齐齐望向那中年男子,观其神色。那中年男子盯着几枚铜钱,两手掐算起来,毫无表情。众人心焦,喊道:“是吉是凶?”那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索性闭目掐算。过了一会儿,突然“哎哟”一声,睁开双目。众人见他面露惊恐,心中俱是一沉:“看来此卦是凶非吉。”
左金王催马上前,问道:“你算出什么?快快讲来。”那中年男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目中惧意更浓,吞吞吐吐,竟不敢开口。高迎祥催马上前,温声道:“你只管讲来,无须隐瞒。”
那中年人定了定神,颤声道:“此卦大凶,血光弥天。今……今夜无论何人得胜,其主日后都……都……”高迎祥追问道:“都怎样?”那中年男子头不敢抬,怯声道:“其主都……都必遭凌……凌迟,便……便是得胜这人,数……数……年之后,也……也要死于乱器之下!”此言一出,满场死寂,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寂静之中,忽听张献忠大笑道:“天道无常,人岂能料?这厮必是与闯营串通,妖言惑众!”说着冲孙可望使个眼色。孙可望纵马上前,手起一刀,将那中年男子斩为两段,骂道:“欺世之徒,早当诛之!”战马前蹄乱踏,将尸身踢得连连翻滚。
高迎祥怒喝道:“竖子怎敢草菅人命!”挥起马鞭,抽向可望。孙可望惧闯王威严,不敢遮挡,打马窜回本队。高迎祥怒气不消,以鞭直指献忠道:“卦象大凶,正应罢斗。八大王若一意孤行,必获罪于天!”张献忠笑道:“闯王向有睿智,岂能信此巫术?比武之事已由众家议定,怎能凭闯王一言,便即更改。”高迎祥恨极而笑,鄙夷道:“八大王言词反复,不怕落小人之名么?”张献忠自觉理亏,嘿嘿冷笑,不再做声。
忽听罗汝才道:“占卜之事,实不足信,此刻箭已在弦,岂能不发?闯王顾念众人生死,德感天地,但违逆众意,确非明智之举。”众家头领本不愿就此偃旗息鼓,听他一说,齐声附和道:“不错,大伙正要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死几个兄弟算得了什么!闯王不要再婆婆妈妈,从中阻拦。”
高迎祥立马场中,耳听四周嘘声不断,长叹道:“众家逆天无道,争长竞短,真死不足惜!”打马回归本队,一脸悲愤,再不发一言。周、李二人见闯王无功而返,暗暗欢喜,面上却不敢稍露愉情。
只听左金王队中有人说道:“大伙仍要比试,在下五兄弟便打个头阵。我兄弟虽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但素来佩服八大王他老人家,一心想为他老人家争个尊位。不知各位朋友能否让我等遂此心愿?”这人缓缓说来,声音极为清亮,满场嘈杂声中,众人也都听得清楚。侧目看时,只见左金王马后依次走出五人,或高或矮,却都穿着一色的青袍。
这五人不急不缓,鱼贯走上高台,其中一麻脸汉子冲台下拱了拱手,说道:“在下师兄弟五人,斗胆上台献丑,非是自恃技高,因感家主恩义,欲效些微劳。哪位朋友赏个脸面,上台来斗?在下是五人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朋友若胜了我,再与我四位师兄比试不迟。”这人言语甚是谦恭,看着却不死不活,没精打采。各营人物恨左、革二营为虎做伥,当下便有人在暗处骂道:“你们几个若为自家头领争名,也还罢了,谁想巴巴地爬上台去,只是为人做嫁。早听说左、革二人自做多情,原来手下也随了主家的脾气,情窦渐开了。”
台上五人任众人谩骂,却不恼火,其中一秃头男子笑嘻嘻地道:“我兄弟来此只为比武,凡事都不理会,便算台下有人嘴上一套华词,背地里脱裤做婊子,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众人听他说得阴损,又气又乐。射塌天队中一伙利齿伶牙之徒惯会卖口,笑骂道:“看来你老娘年轻时一定是个婊子。你从小见惯了她做的营生,这时修行日深,当然视如不见了。”
那秃头男子咧嘴一笑,晃着大脑袋道:“这大明天下支撑到今日,除了做强盗的,其余全做了婊子。大伙都是婊子养的,彼此彼此,不必自报家门身世。”众人捧腹大笑,连高迎祥、田见秀一班老成持重之人,也忍俊不住,向台上直唾口水。
喧闹声中,忽见一人越众而出,迈步上台。这人身法极快,只见人影一闪,便即到了台下,刚一交睫,这人已上了高台。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当真眩人眼目。
台上五人面色都变了变,凝神看时,却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头带逍遥巾,身着褚布袍,朗目疏眉,面皮白净,似一个书生模样。此时大雪未停,人人身上都落满雪片,这人全身上下却半点雪屑也无,眼见雪片落上其身,立时消融,也不知他身上有何古怪。
那麻脸汉子起了戒心,抱拳道:“朋友如何称呼?”那书生扫了他一眼,忽冲台下道:“我十招之内胜他,你可不要反悔。”只听台西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只管比来,谁要反悔,谁老娘便是大伙干妹子!”那书生一笑,回身望定麻脸汉子道:“我出手之时,你须运气护住心脉,否则必死。”那麻脸汉子一怔,随即傲然道:“大伙图个乐子,生死倒不打紧。”说话间其余四人已退在台角,全神贯注,看那书生如何施为。
那书生轻声一笑,右手缓缓抬起,二指微屈,在胸前划个圆弧,随即向那麻脸汉子点去。这一指骨气苍老,如暮沉沉,指力若有若无,中途悄然隐没。台角四人都“咦”了一声,甚为不解。
那书生似也不甚满意,收回指来,摇了摇头,突然骈指向虚处点去。但听“嗤”地一响,高桩上一只火把竟然熄灭。那麻脸汉子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疾退。那书生也不看他,叹口气道:“想少年时,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譑。今胸中再无逋峭雄直之气,深可悲矣!”猛然迈上一步,两指微翘,疾点那麻脸汉子面门,指上劲气似吐非吐,顿如雨师布就,银河将倾。那麻脸汉子知对方指力了得,倏出一掌,拍向他肩窝,脚尖轻点台面,只待对方劲力吐放,便向后闪跃。孰料那书生一指搠出,虽有翻腾碧海之势,却不吐劲伤敌,蓦地停在中途,一动不动。
凡人相斗,均求出手快捷,以变制敌,他半招即停,原是犯了拳法之忌,但两根指头不收不发,又似暴雨初霁,层云未散,仍伏着无穷杀机。
那麻脸汉子一呆,连忙收回拳来。与此同时,忽觉有一丝凉气从臂弯透入,半条臂膀登时软麻难动。这股凉气一入体内,迅速上行,倏忽间窜过肩窝,直向心脉逼来。那麻脸汉子大惊,慌忙聚气于胸,与这股凉气相抗。不想这股凉气凄寒彻骨,顷刻间激得他浑身僵硬,牙齿打战。
那书生笑道:“只一招便赢了你,这赌打得岂不没趣?”欺身上前,二指闪电般点来。那麻脸汉子虽被寒气所侵,毕竟有惊人艺业,微一闪身,反手托掌上撩,掌缘削向那书生右臂“郄门”、“间使”二穴,手法异常巧妙。那书生曲臂外转,化开来掌,抖腕出指,又向对方咽喉点到,守中带攻,仍稳占先手。
那麻脸汉子一支手臂动转不得,又须分神护住心脉,一身本领连三成也施展不出,亏得脚步变幻莫测,进身闪躲皆出人意料,方勉强支撑了几招。那书生一手垂下,一手悠然出招,并不急躁。但见他一条臂膀上下翻腾,两根手指隐露不定,每出一招,意象宏阔,气力宽余,高昂雄劲之中,极尽顿挫之致,一扬一抑之间,更显君子雅意。台角四人眉头紧锁,台下众人却看得心爽神怡,啧啧连声。
忽听那书生叫道:“第七招!”手臂突然伸得笔直,二指如迅雷破山,搠在那麻脸汉子额头。那麻脸汉子叫了一声,仿佛被雷电猝击,顿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台角那秃头男子飞身上前,失声道:“五弟……”手指刚碰到那麻脸汉子肩头,忽觉触手奇寒,心下一惊,连忙缩手。那麻脸汉子经他一碰,再也站立不住,咣当一声,仰面摔倒,倒地声极其古怪,恍如一块巨冰砸在台面。
台角几人齐声惊呼,纵上前来,触摸之下,只觉这麻脸汉子僵硬如铁,已没了气息,均不由大惊失色。
那书生含笑望向西面,说道:“我十招内赢了他。这场赌局是你输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台下那个苍老的声音使劲咳嗽两声,似在极力掩饰内心尴尬,随即半羞半怒地喊道:“好!好!好!从今往后,您老人家便是我亲爹,连我那死去多年的老母,也从棺材里蹦了出来,哭着喊着要改嫁从了你。从此我陈家世世代代,都当你是活祖宗,这可行了么?”那书生扑哧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发的誓,须怪我不得。”
那苍老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