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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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觉出微妙,心道:“我昨夜得以不死,看来倒是那人帮了大忙。他这掌力若不在我体内均衡其势,只怕另两股力道早已毁了我心脉,我又哪能活到现在?只是他这掌力与心经上的内力同属一路,迟早要汇成一股,到那时我仍是难逃一死。”
果不出他所料,那两股究属同源的力道在体内冲突一夜,早就不耐,均盼能汇在一起,共摧夙敌。蓦地里一上一下,远远分开,随即同时折转,撞在了一处。周四只觉胸口一阵炽热,两股力道已于瞬间汇成了一股。这一来均衡之势尽失,体内形势陡变,两大股势不可挡的力道,又肆无忌惮地拼死相搏,来势之凶,较前番强逾数倍。
周四抱头惨嚎,其痛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鲜血不住口地喷出,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暗叫:“这一回我可再难活命了。这贼老天终是不敢让我留在人间!”那两股力道在经络中逞强争道,愈是淤塞不通之所,愈要莽撞先行,好似两个醉汉遇于窄桥,桥下虽是万丈深壑,二人却均不肯退让,你冲我挡,耍蛮使性,当真有不过此桥,便即同坠沟壑之势。
周四情知势难再挽,心急如焚,料得如此下去,片时经脉尽数碎断,其后散功之苦,便要与周应扬临死前一般,泪水霎时涌了出来,心中对死充满了从来未有过的恐惧。须知他前时从容就死,只因体内尚未到龙虎交崩,再难挽回的地步,这时他各脉鼓胀欲裂,距死只差一步,隐约已看到了阴间骇人的景象,无论何人到此境地,也不能从容处之,毫不变色。况且真气冲荡毁决,最是坏人神智,种种恐怖的幻觉在脑海中生出,直教人惊恐万状,顿时变成畏死的懦夫。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面山道间歌声传来,一人喉清韵雅,嘹亮唱道:“大泽伏龙蛇,飞腾犯九天。势可吞海岳,谈笑易江山。”这人刚一唱罢,西面坡后又有一人纵声歌道:“平生不与世沉浮,斩木揭竿仗剑出。猿鹤虫沙等闲事,功成毁尽圣贤书。”歌声激昂壮烈,大有雄豪放拓之气。
一曲歌罢,只听东面那人朗声笑道:“三弟总想着仗剑而出,功成于世。我看还是置身世外,图个逍遥的好。”西面那人道:“方今豪雄并起,势若燎原。我二人值此乱世,却终日空谷清歌,虚耗岁月,岂不有负所学?”东面那人边走边道:“天下虽乱,可惜并无宏主,一干妖魔迟早糜灭。所谓卵与石斗,毁碎无疑,动而有悔,出不得时。三弟岂可逆天而行?”西面那人停下脚步,恨声道:“自古时势造英雄不假,但英雄更能造出时势,什么‘逆天而行’,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你终日抱膝高卧,夜观乾象,说什么‘帝星不移,洪运起于建州’,这难道不是欺人之谈么?”东面那人听后,停下脚步,半晌不再做声。
周四头上嗡嗡直响,但二人所说言语仍传入了耳中,待要喊叫,一口热血偏堵在喉间。那二人离他甚远,也未留意这面有人。周四难求其援,急火攻心,更加气乱血淤,不能出声。
正这时,却听东面那人开口道:“三弟不识天象,自不知后事征兆。盖阴阳迭行,随动而移,帝星既已下移,移而错,错而乖违,日陷不止,则毫厘之谬,分至之忒,故大命将泛,人不能挽。须知世间万物,只有顺天而行,才能求生新、求久长。天道只有一条,歧路却有无数,一旦误入其中,那便……”
西面那人不待他说完,突然大笑道:“大哥说天道只有一条,我看却不尽然。适才我二人上峰之时,东面山道窄陡,仅容一人通行,你却偏要我与你一同挤绊而上。我弃了东面而从西面一条幽僻的小路攀升,这不也到了极峰么?可见世之坦途,并非只有一条。众人都在一条窄道上拥挤,早晚会被阻住,或坠落山崖,或被势强者踩死,还求什么久长?”大袖一拂,又道:“我兄弟相交数年,可惜一直志道难同。小弟决意出去闯上一闯。大哥,咱这便与你告辞了。”略一拱手,大步向峰下走去。另一人喊道:“三弟慢行。”快步向那人追去。
周四于二人说话之际,一直心急火燎地听着,眼见二人在远处只是舌辩,不禁暗骂:“这两人絮絮叨叨,为何不向这面走来?”此刻他体内实已到了最凶险的关头,两股力道气势汹汹,毫不相让,随时都可能崩断经脉,迸涌而出。当此千钧一发之时,西首那人却忽然说出一套巧词新理。周四听在耳中,心头立时沉甸甸如坠一物,只觉这人话中似藏了一个极其深奥的道理,且这道理与己又大有关联。反复思忖,愈来愈觉其中极富深意,但到底有何玄奥,却又百思不得。
实则那人激愤之下信口一说,连他自己也不觉话中有什么奇思妙义,只是周四生具异禀,极擅颖悟,加之那人所言之意,又恰巧与他体内症状有相近之处,方使他猝生异念。这正好似有人无意间说出一句话来,倒令一个经纶满腹的硕智之士产生了遐想,悟得了极高深的道理一般。
他苦思冥想,一个念头始终首尾飘忽,不成头绪。也是他命主大贵,后当极显,突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迸出一点火花,仿佛暗夜中一道流星划过,霎时照亮了一片从未看到过的天地:“那人说世间坦途非只一条,确是道出了一个至理!我体内两股力道之所以纠缠不清,正好似二人上山,偏要在同一条道上争抢。二者势均力敌,到头来难免淤在中途,进退维谷,又怎能不寻了死路?实则两经所载之术迥异,原本各有其径,正当使其依各自物性疏导流行,通达脏腑。这便如二人登山,一人由东而上,一人自西攀行,殊途同归,到了极顶后,便算性不相合,也必能汇成一股,再无纷争。这道理思来并不玄奥,为何周老伯却至死不悟?”他一时醍醐灌顶,想明了久惑不解的疑难,自料再生有望,不觉为周应扬感伤起来。
其实周应扬当年,已隐约悟出了这个道理,只是他生性孤傲,全不似周四不法常可,对二经向无亲疏,一心指望以本身内力克制住‘易筋经’的内经,到后来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终致殒命。周四难过不已,只道他未识玄机,却不知人之命运多决于各自禀性,与所知所悟并不相干。
周四此刻豁然开朗,但两股力道放纵驰荡,体内仍是险象环生,故感伤之意一闪即逝,暗忖:“我既明此理,自不能再胡乱施为,加剧险患。但两股力道冲扰不止,实不知该如何缓解其势,若此久持,岂不仍要坐以待毙?”猛然想到:“昨日这两股力道凶性勃发,当时我存了死志,心中空无一念,只当这身子已不是自己的,任它两个如何施虐,都不理会,那两股狠恶势头反倒有所收敛。现不如再试一次,若有效验,止住狂潮,这条命便捡回了小半。”
主意一定,忙驱除杂念,眼望湛蓝的天空,意想自己体内也如这无边无际的晴空,浩渺广大,廓焉四达,其间既非空洞无物,又难有物恒常,总之一切皆是可有可无,随生随灭。到后来意识渐渐模糊,也分不清是人在穹窿之内,还是这广阔的天地本就在人横无际涯的胸中。到此一步,已臻天人难分,物我两忘的极境。
须知万物生成寂灭,本有一定之规,合当自然而然,方能周而复始,运行不悖。最忌者,便是妄加人力,一味勉强。但自来愈有奇才异智之士,愈是自负机巧,喜生妄念,往往凭着天赋异禀,逆天悖道,自行其事,最终多如逆水行舟,势溃身亡。比如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练气之士,若遇到体内有两股沛然无俦的力道冲扰不恭,均不会似周四这般置之不理,任其横行。往往内力越是深厚之人,越要处心积虑,以求运功压制。当年周应扬智勇盖世,但一遇恶疾突然发作,也不免心惊肉跳,如临死地。当此生死关头,他一心只想着施法自救,如何肯将性命交由天定?周四所以跃于其上,绝处逢生,并非心智有何超绝,所幸者只在他自知必死,弃了生念后反得至法;周应扬却苦苦求生,执着一念。直至临终前,方悟出生死之间原是如此迫近,虽连忙告之周四这欲救生、先求死的道理,但他那句遗言内多歧义,太过晦涩难懂,周四又那能知道其中含着这等深意?周四心无所往,一任气血奔流,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方觉体内稍有好转。他所行之法,虽是克制这顽症的惟一法门,但两股力道狂性既发,若要收住,又谈何容易?隔不多时,便又冲窜如前。
他觉出此法有效,魂魄稍定,知要消除此疾,最怕急于事功,待得痊愈,更不知要到何日何年,但既有妙法在心,总不愁恶症不除。如此一想,遂做长远之思:“这山中荒僻幽静,正是练功去疾之所,此后我便呆在这里,只等身子大好,再出山不迟。”又想:“我每天这么躺在峰上,可到哪去寻食物?”不觉发起愁来,放眼四顾,大感失望。偶一低头,只见地上泥土松动,湿润潮暖,心中一动:“此当春发之时,说不得土中有些蚯蚓之类的东西,马马虎虎,也可用来充饥。”伸手向泥土中挖去,挖了半天,不见有何可食之物,又挪到另一处继续挖找。连换几处,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几条粗长的蚯蚓。他心中大乐,不等弄得干净,便放入口中大嚼起来,泥土混在其内也不在意,只觉平生所食,无一能及此物甘美。
他连吃了数十条蚯蚓,腹中饱胀,于是靠在树下,又转而意若止水,心波俱平,依法静念疗疾……
此后一个多月,他每日除找些食物裹腹,大半时间都是平心静意,无虑无思。按说他正当丰华,终日这般耳目无欲,无所用心,本非易事。好在他幼年长于清净佛门,一个人寂寞惯了。加之每一动念,体内便庞杂紊乱,散息奔腾,故一个多月中,他便似一个修为多年的老僧,整日里心如枯井,和光同尘,只当自己是林中一鸟,空中浮云。
不知不觉中,体内已起了细微变化,两股力道虽仍斗得凶猛,但苦痛袭来,已不似前时那般岌岌可危,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