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隔云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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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一抬头让季宁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英俊的面容却让季宁在一瞬间肝胆俱裂,差点再度大哭起来。原来在少年抬起的睫毛下,竟有一双蓝色的眸子,像最晴朗的日子里大海的颜色,也像他昏倒前最后的记忆——一双双闪烁着杀气的蓝色眼睛,给他的家带来灭顶之灾,无情地剥夺了他的所有。
看着孩子在一瞬间颤抖得不成样子,少年有些惊异地走上一步,下一刻却听见季宁声嘶力竭的喊声:“别过来,别杀我……我要我娘,呜……”
“是冰族人烧了你们村子吧。”少年站在原地,带着些不屑地看着草铺上颤抖哭泣的孩子,终于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不错,我也是冰族人。”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季宁于极度的恐惧中竟生出一股力气,撑起身子就站了起来:“我不在这里,我要回家……”
“你的家早烧光了。”少年走上来,不由分说将季宁抱起,重新放置在草铺上趴下,小心不让孩子碰触到背上刚刚结痂的伤口,“我看过了,你们全村就你一个人活着,幸好那刀砍得不够深。”
然而十来岁的孩子根本不肯安安静静地听他的解释,只是肆意地哭闹着要回家,让少年忍不住恼火起来。他一手压住季宁不断踢腾的双腿,一手压住他挣动的肩头,恶狠狠地道:“别闹了,若不是我的阿黄死了我才不救你!”
他这声叱骂倒真起了效果,季宁果然放弃了挣扎,只是把脸埋在稻草里呜呜地哭。少年见他老实下来,便松了手,继续去削木薯。
等到飘着清香的木薯粥端过来时,季宁心中的恐惧便淡了下去。他一口咬住少年喂过来的勺子,虽然烫得眼泪汪汪,却依然贪婪地把那口粥吞咽下去。
“好吃么?”少年看着季宁狼狈的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季宁不断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粥。然而少年却使坏地故意拿远了一点,似笑非笑地道:“学阿黄叫一声来听听。”
季宁不解地抬头看着他,却立刻避开了他令人心悸的蓝色眼睛,半晌才低低地含混地叫了一声:“哥哥。”
少年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他原本是想让季宁学一声狗叫,平复他失去阿黄的悲伤,然而这一声“哥哥”却出乎意料地打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不忍再逗弄面前陷入伤痛和孤苦的孩子。于是他再度舀了一勺粥,吹凉了喂到季宁口中:“叫我明石哥哥。”
“明石哥哥……”季宁含着粥含糊地叫了一声,让明石的心里有些满足。等到一碗木薯粥吃得干干净净,明石站起来打开门,回头吩咐道:“乖乖趴着睡觉,我去给你再找点药。”
说来也怪,那些混杂着绿色草汁的泥土果然有些效果,季宁背上的刀伤一点一点好起来。他趴在草铺上,看着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的明石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满心钦佩:“明石哥哥好厉害,什么都会做。”
“没钱,什么都得自己来。”明石此刻正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从村庄废墟里捡来的刀片,又用木头给它配了一个刀柄。
“那明石哥哥可以听到石头的说话吗?”季宁指着屋角自己的宝贝盒子问。明石从村子的废墟里发现他的时候,垂死的孩子怀里死死地护着一堆石子,让明石忍不住将木盒和石子一起带了回来,扔在屋角。
“不能。”十四岁的明石自诩已是成人,不屑于季宁如此幼稚的话语,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季宁垂下眼睑,失望地应了一声。下一刻,他又不甘心地说道,“明石哥哥,你可以让我摸摸你的手么?”
“干什么?”明石停下磨刀的动作,用手指试了试刀刃。
“我想看看你的过去。”季宁讨好地笑着,“也不一定看得到,不过我想试试。你知道么,我长大了是要做读忆师的。”
明石怀疑地看着面前的孩子,那样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人的灵魂里面去。他轻吹了个口哨给自己壮了壮胆,伸出满是污渍的手去,口中毫不在意地道:“就一下,我看你能看出什么来。”
季宁笑了,伸出自己的小手放在明石的掌心,闭上了眼睛。
“看到什么了?”明石以最快的速度抽回手,戒备地问。
“我看见了一只小黄狗。”季宁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闭着双眼,仿佛竭力想要看清明石记忆深处的东西。
“哦,是阿黄,我捡来的。”明石随口道。
“一个阿姨抱着它……”季宁的脑门上开始沁出了汗珠,显见这种尝试耗费了他不少精力,“那个阿姨……在给小黄狗喂奶……”
“别说了!”明石蓦地大吼了一声,把季宁吓得睁开眼睛。“那个女人不是我娘,不准再提起她!”说着明石猛地掀开门走了出去。
季宁怔怔地看着木门,不明白明石哥哥为什么突然会发脾气。他既然承认自己是冰族,那么有一个冰族人的母亲并不是羞耻的事情。何况那个冰族阿姨虽然同明石一样衣衫敝旧,头发蓬乱,但仍然掩不住夺目的美丽。
安静地在草铺上趴了许久,季宁也没有等到明石回来。难道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明石哥哥就不要自己了吗?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渐渐占据了孩子的心,让他咬牙忍着背上的伤痛翻身下床,两个月来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简陋的木棚。
“明石哥哥,明石哥哥……”季宁大声地呼喊着,拖着虚弱的身体在沙滩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走。泪水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他的脸,在这个时候,明石哥哥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惟一倚靠,否则孩子不知道在这孤绝的世界如何生存下去。
在沙滩的远处,季宁第一次看见了家乡的废墟。烧得七零八落的村庄在连番大雨冲刷后,只留下焦黑的碎片,仿佛一头从空中摔落下来、粉身碎骨的妖魔。季宁胆怯地望了半天,终于没有敢朝那边走过去,即使他知道,明石常常去那废墟中翻捡可以使用的东西。
最终季宁在一块礁石后发现了明石,他欣喜若狂地朝明石奔跑过去,随即跪倒在明石身边痛得龇牙咧嘴。
然而明石只是看着远处的大海,不理他。
“明石哥哥,是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看你的记忆。”季宁见他沉着脸不开口,小心翼翼地讨好道。
“没什么,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明石伸手拉了一把季宁,让他可以坐在礁石上。
“她……真是你娘么?”季宁怯生生地问。
“她和空桑人生了我,让我长成这副杂种的样子。”明石恨恨地一拳砸在礁石上,仿佛感觉不到痛,“原本我们一起在杂耍班子里,她却半途跟人跑了,在外面又给人生了孩子,过了一年才独自回来。我那时刚捡到阿黄,只对阿黄好,不理她,她就讨好我,给阿黄喂奶吃,我就准备原谅她了。谁知她又跑了,丢下我,丢下阿黄,阿黄就饿死了……这种下贱的女人,我才不认她做娘!”
这种刻骨的冷酷语气让一旁的季宁打了个寒战,他无法理解一个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无情。“明石哥哥……”季宁小心地碰了碰明石的手臂,问出自己一直担心的那个问题,“你不会也抛下我走吧?”
明石转头看着季宁,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垃圾堆旁捡到阿黄时的情景,两者都是那么弱小得将他当作了惟一的救星。“你有亲戚么,我送你去他们那里。”明石说道。
“我外公家在门州。”季宁忽然意识到什么,拉扯住明石的袖子叫道,“我不去那里,我要和明石哥哥在一起。”那样疏远的没有见过两次面的亲戚,在季宁心中实在不如这个有些凶巴巴却照顾了他两个月的少年来得亲近。
“我来这里,是等人的。”明石看着大海深处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季宁声音尖锐地叫喊起来,“答应我,我也要去!”
“别闹了!”明石不耐烦地大喝了一声,将季宁吓得再不敢出声,只是坐在礁石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他原本不是这般软弱的孩子,然而骤然遭逢大变,给孩子心里留下了极为惨痛的阴影,世界早在家园崩塌的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怕。
“不哭了,我给你讲故事吧。”明石见季宁哭得伤心,只得软声细气安慰。
“我不听你的故事,我刚才看见了,你的回忆都是黑色的!”正哭得痛快的孩子甩开了明石的手,口不择言地将原本想守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都是黑色的吗?”明石的眼神黯淡下来,“不,也有明亮的回忆呀。”他微笑着揽过季宁,让他在礁石上坐得更稳一些,“我第一次看到杂耍表演的时候,就开心得要命,所以非拉着娘……那个女人加入杂耍班。”
伴着季宁呜咽抽泣的声音,明石自顾自地讲下去:“裘三叔是个侏儒,但他的舌头力大无穷。他在舌尖上放上一根长杆,长杆顶端放上一张桌子,葛巾、岑萱两个姐姐就能在桌子上表演双人杂耍。淇夜是个鲛人,我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一边身子是腿,一边身子是半截鱼尾,只要他一开口,再远的人都会被他的声音吸引来看表演。羽边大伯更厉害,他把一枚蜡烛烧化了,就能靠吹气将一摊蜡油吹成一棵树,越吹越高,都可以插到天上去了……”
“那你会什么呢?”季宁听得忘记了哭泣,好奇地追问。
“我啊,我的本事也不小。”明石蓝色的眼睛仿佛把整个大海都融化在里面,发出熠熠的光辉,“我能够顺着羽边大伯吹的蜡烛树往上爬,爬到顶端了就撒着五彩的纸屑从上面跳下来……”
“你不会摔下来吗?”季宁担忧地问。
“我的本事是师父教的。”明石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从未出现的温暖,“那个时候,杂耍班的班主不肯收留我们,师父路过就教了我在空中行走的本事,才让我们不至于饿死在街头。师父是中州人,在云荒上行踪不定,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说着说着,他发现身边再没有聒噪的提问,转过头,发现季宁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季宁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