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风流-第4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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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看清楚那一切的时候,浑身颤抖,勉强压抑着才令自己在人前镇定下来——司马家族还没投诚,纳兰述现在不能出事,整个尧国系于他一身,复仇大业还没开始!
为什么……
帐篷里光线朦胧,浮沉在淡灰色的微光中飞舞,影影绰绰勾勒出微微痉挛的轮廓,双肩细微地耸动,单薄如冬日不足以承载积雪的枯叶蝶。
手指无声抓裂丝绸,明黄色的经纬纵横,似此刻被现实割得裂成千片,绞痛揉捏无法展开的心。
痛悔、愤怒、心疼、震惊……无数汹涌的情绪将她淹没,她不敢发出大动静惊醒他,便无声折腾自己,那一小块湿透的软褥在她痉挛的指下渐渐化为齑粉,极细的丝线割裂她的指甲,一抹抹淡淡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以为苦尽甘来,命运还要给他们迎头一击?
为什么……当初要离开他身侧?羞辱又怎样?影响他登基又怎样?哪怕当时登基不成,以他们的力量,大可以强力压制,当时为什么没想到?
失去的权力可以再夺回来,失去的健康,要怎么追回!
癌症……这种和精神因素关联极大的病,原本不该侵蚀他自幼练武的身体,然而终究是打击太过,绝望太过,压力太过,背负太过,之前的满门灭绝苦痛太过,三年日日夜夜的自责折磨太过,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经年日久的戕害,那些有毒的细胞,黑暗的情绪,无声无息浸润了他的健康。
一切仰仗他深厚的内力和惊人的毅力压制,病早早潜伏,却以一种缓慢的态势发展,直到她突然回归,身心意志骤然一松,疾病顿时像压得太紧的弹簧瞬间反弹,倾覆了长久的压制,炸碎了完整的天空。
他会在五丈营之战中不顾一切选择以自身做诱饵,是不是因为,他内心里,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三层褥子都已经湿透,君珂的脸竟然已经在柔软的绸缎上摩擦出血痕,黑暗中隐约有点动静,纳兰述醒来了。
“小珂……”他还没睁开眼,就在呼唤她。
“我在这里。”君珂控制着声音,平静,甚至还带一丝微微笑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刚才可吓死我了,医官说你积劳成疾,有点内伤,你还一直强压着不露端倪,所以突然爆发了。你怎么这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纳兰述凝视着她,眼神清澈,“一点小毛病而已,小珂,你哭过?”
君珂心中一跳——黑暗里他又没神眼,怎么看得清?是感觉吧?
“对,你把我吓哭了。”她将脸搁在他掌心,“以后再不许了。”
“真是脆弱……”纳兰述喃喃,手指蜷着在她脸上搔了搔,“你的脸好凉……小珂,我有点累,暂时也许无法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君珂笑,“咱们还要在一起活八十年,还要生十八个孩儿,谁都要好好的。”
“八十年……一对老妖精,挺好……你今天有点奇怪。”纳兰述闭着眼,抚摸着她的鬓角,“哪里有不对吗?”
君珂握紧了他的手,想了想,声音庄重。
“纳兰,我们在一起六年,分别倒有三年多,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之后,才发觉谁都离不开谁。今天你倒在我怀里,我连呼吸都停了。这样的事,在我死之前,我不想看见第二次。”她平静地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上战场在一起,打到哪里都在一起,谁受伤就背着谁,谁死了就跟着谁,活着睡一窝,死了躺一个棺材,你嫌挤我也不管。上天入地,都在彼此视线范围里,你说,好不好?”
“这实在不像你会说的话。”纳兰述似乎想了一下,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如果你死了,要我不要等你,不要难过,赶紧再娶一个。”
“我干嘛要那么大方?”君珂嗤地一笑,“再娶一个?她有我好吗?有我美吗?有我能干吗?”
“你可真……叫什么来着?自恋?”纳兰述微笑,“可是我喜欢。”
“跟你学的。”君珂站起身,“咱们说好了哦。”
“唉……”纳兰述闭着眼睛喃喃道,“几百年前我就想对你说这些了,到今天你却抢先说了出来,太没意思了。”
“以后我抢你的东西多呢。”君珂叉着腰,兴致勃勃,“纳兰,你那天说要吃我的软饭,是真的?”
“当然。”纳兰述若无其事,“你云雷跑了一趟,对政事有兴趣了?有兴趣就你来啊,我早厌烦了。”
“我迫不及待呢。”君珂捋袖子,“想起三年前那群酸儒混账的刁难,我就一肚子火,只要你答应,这次我回去一定整死他们不可。”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纳兰述看她的眼神永远都那么满意,“有时候我就是觉得你为我忍让太过,没有必要,什么皇权大业,去他妈的,丢了咱们还是有兵,照样呼啸整个大陆,栓着个国家我还嫌累……”他叹了口气,有点怜惜地道,“你这次回去,那群老不死八成要攻击你,尧国皇室规矩太大……小珂,放手去做吧,只要你乐意,翻了这朝堂也行!”
君珂发出一阵嘿嘿的奸笑,摩拳擦掌,“嗯,你也辛苦三年了,皇帝轮流做,这回到我家,给我施展施展拳脚吧。”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君珂立即凑近来,“想要什么,你说。”
“想睡你啊……”纳兰述痛苦地皱紧眉头,“好容易你答应了……”
“放心,等你好了,我们天天睡!”君珂一句话惊得纳兰述睁开眼,“把欠了三年的补回来!还有十八个孩儿,一年一个,一年一个,争取十八年之内完成任务。”
“哦天哪……你是小珂吗?”纳兰述不知是欢喜还是震惊地盯着她,“母猪附体了吗?”
君珂白他一眼,撒开手,“想得美,玩你呢!”
纳兰述又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地,长嘘了一口气。
“陛下,司马云中率全族求见。”晏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怎么样,你去还是我去?”纳兰述皱着眉,“真是不太想动,要么就你去吧。”
“说好什么都一起的,别想偷懒。”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了起来,亲自给他穿好外袍,手指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有些咯人的胸骨,她心中一恸,咬牙忍住,跪在榻前给他系好领口。
“真好。”纳兰述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你终于像个贤妻了。”
“不好意思迟了三年,不过迟点没关系,我会做得更好。”君珂偏头看看他,将他的衣袖拉平,在他脸上一吻,“我去换个衣服就来,等我。”
她步履轻快地出帐去,纳兰述深思的目光,在她身后久久牵萦着。
君珂一出帐,脸上那种自然轻松的神情便瞬间消失,她背靠着帐篷,仰头向天,掌心成拳,紧紧压住在心口的位置,身子慢慢弓成一团。
好一阵子,她压抑的痉挛才过去,有点吃力地伸展开身子,从帐篷影背面走出来,重新面无表情,对试图跟过来的护卫挥挥手,示意不必跟随,自己一个人漫步到一处空旷的山岗下。
她静默了一会儿,随即对着山岗背后远处道:“真思,我知道你在,我现在没心情多说什么,只求你帮我一件事,迅速去西鄂找来柳杏林,让他立即来尧国,一刻钟都不能耽搁。”她叹息一声,神情微黯,“别的人我不想告诉,怕他们控制不住,拜托你了。”
一道人影从山岗背面缓缓走出,戚真思认真地看着君珂,半晌回身看看纳兰述帐篷,“他不好么?”
君珂默然。
“我本该将他的情形告诉你,不过后来我想,你只要和他相处一两天就能发现,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猛,大抵是他看见你回来,一口气泄了,再也压制不住。”戚真思将一张纸递给她,“他这几年来的身体情形,作息情形,偷偷常吃的药,都在纸上,另外他第一年生病的所有脉案和用药都在宫中太医署由韩巧保管,你记得去查阅。”
“多谢。”君珂真心诚意地道谢。
戚真思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她脸上,半晌一笑,“君珂,你没让我失望,希望你继续这样,永不让我、让所有人失望。”
“以前也许我还会偷懒,还会怨怪,还会心存犹豫。”君珂淡淡道,“但从现在开始,那些疾病、生死、仇恨、噩运面前……我永不退缩,直至死亡。”
她笔直地立着,看戚真思的身影远去,随即转身,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回到纳兰述帐中,命人重新焚香,打开帐帘,去除那股淡淡药味。接受司马家族投诚的御用平台已经搭建而起,这本就是双方商量好的事情,稍后将在台下审问末帝,公开宣示对末帝的处置,正式结束前一朝的帝王承祚。
金甲护卫,白羽如列,台下钉子般雁列腰板笔直的护卫,黄罗伞盖缓缓而出,君珂衣裙委地,伴紫色金龙锦袍的纳兰述缓缓而出。
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行军之中虽无宫装,但容颜精致气质高华,将那种柔软又清丽的颜色衬得淋漓尽致,二十二岁年华,屡经风波磨折,这使她少几分柔弱攀附,多几分风致凌然,她浅笑宛宛,挽着眉目光艳风姿清雅的帝王自人群中迤逦而过时,那些熟悉旧事的尧羽卫们,不知不觉便热泪盈眶。
正中宝座只有一个,当地官员负责操持仪礼,却忘记了君珂的位置,君珂也不在乎,很随意地伴着纳兰述坐了,顺手端起一杯茶,递了给他。
司马家族的人进入这森严锦围之内时,看见的便是衣着鲜艳的女子,用一种坦然的态度,和皇帝挤坐在一起。
司马家族的人自司马云中以下,露出惊讶和不满的神色——尧国制度森严,皇族尤其如此,就算是皇后,也是皇帝附庸,行路必须在皇帝身后三步,永远不许参政,不得和皇帝平起平坐。君珂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是大不韪,也是对贵族的挑战。
司马云中露出怒色,他认为这是君珂故意对司马家族的侮辱,是因为司马家族成为败军之将不得不投诚,而故意给的下马威。
他忍住气,先带领家族大礼参拜纳兰述,“司马云中参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