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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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想到是叶蓝。而回到办公室拆完邮包的瞬间,我完全傻掉。卡地亚满钻手镯,极品祖母绿配蓝宝胸针,一串珍珠项链,一对珍珠耳环。这都是叶蓝生前我见她戴的饰物。都是董翩送她的饰物。这么贵这么重,或许贵重的不是饰物本身的价值而是董翩曾经一时一刻的情意。饰物下压着一张字条。好看娟秀的小楷,一撇一捺力透纸背地写着,“当这个世界决定放弃我的时候,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松开双手。自此不论飞升还是下坠,我自有我自己的圆满。”无端诡谲,如同她就坐在我面前,从来未曾离开。
我点开MSN,点开董翩的名字,对话框弹出,我努力控制颤抖的双手,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我要见你。”
几乎没有延拖,董翩很快回复,“停车场。”
我拿起包,把叶蓝的饰物装好在邮包夹在腋下,跟陆师兄匆匆道,“我有事出去一下。”
脚将迈未迈出办公室,陆师兄在身后道,“程旖旖,你在玩火。”声音是他少见的沉重。
我停步,转头,不明所已回望他。马宋两位师兄也在电脑前抬起头,静静望着我。
“程旖旖,那晚我们看见你从董总的车里下来,在我们宿舍楼下。”
怪不得第二天他们用那样奇怪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这世界还真是没有秘密。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弱弱回道。
“不是最好。”陆师兄道,“董总的确好,但是不适合你。叶蓝就是最好的前车可鉴。我们不希望你步她后尘。”
“谢谢你,可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董翩不是。我不是。我们,也不是。
“旖旖,别怪我们三八,我们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马师兄道,“一起出来的,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一起好好的回去。”
我点点头,感激混杂着难过。或许董翩在他们心里,已与魔鬼无异。可是在我心里,他不是。
匆匆来到停车场,董翩的车已停在出口处。落着顶篷。这次他没有下车为我开车门,大概也是怕公司的人看到吧,他在车里推开车门,我闪身进去。
车子启动,我拍拍邮包对他道,“随便找个地方停一下就好。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
他看着前方,专心开车,不语。我将叶蓝的邮包放在他膝上,他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打开邮包向里看,秀媚如画的侧面看不出悲喜,没有一丝波动。良久,他把邮包放在我膝头,“这是叶蓝留给你的。”
“可是是你送她的。我想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没有再往回收的道理。留着吧。叶蓝必有她的道理。”
“可是太贵重。或者给她的家人也好。也是一笔丰厚的遗产。”我艰难说出最后两个字。不过72小时,这套饰物已与她送我的钻石耳环意义不同。一个是生前所赠,一个是死后遗物。
“叶蓝留给她家人的遗产已很丰厚。她若真那么想,何须送你。”董翩口气淡淡的,前方弯路,他毫不减速就转了过去。吓得我只恨上车时为什么没有系上安全带。
“你……会忘记她么?”沉默半晌,我问,声音是连自己都不觉的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他心里不能为人言的伤痛。
“旖旖喜欢舒曼么?”
“什么?”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我问的是叶蓝,他却问我舒曼做甚,“喜欢。当然。”
“舒曼有一组狂欢节组曲,还记得么?”
我脑子仍是转不过来,昨晚又没睡好,即使在安谙怀中,也一夜惊梦,又久已不弹舒曼,他突然问我我哪里想得起来。
董翩不再说话,车挂满档,左转右拐,见车就超,快得不行。我不语,紧紧握住车门上方的把手,由他去。到他想说时,自是会说的吧。若他终不想言,到了该停下来的时候,也必会停下来。总不能就这样子一直开下去,开到传说中的世界尽头。
车终于停下时,再强自镇定我也还是感到惊魂卜定。毕竟这种城市拥塞马路上一路狂飚太过惊险疯狂。高速公路还限速呢。我怀疑董翩这一路至少被电子眼拍照三次。
他下车绕到我这一侧打开车门。我这才发现到了一处高档别墅区。是他的家吧。我想。看一眼他冷冽神情,默默下车跟在他身后。
与他奶奶家一样,董翩家客厅靠窗位置也摆着一架三角钢琴,不过不是佩卓夫,而是斯坦威。与佩卓夫同属世界五大帝王级演奏钢琴。一架宝蓝色的斯坦威。
董翩也不让座,径自走到琴凳前坐下,打开琴盖,想都不想弹了起来。斯坦威雍容华贵的音色倾泻而出,低音浑厚无比,中音温暖宽厚,高音明亮而华丽。尤其中音比佩卓夫还要出众,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表现力,天生的帝王气质。短暂惊艳后我凝神分辨董翩弹的曲目,舒曼的狂欢节组曲。
我想起来了。
长串长串的附点和好几行长的八度。又难又多彩。是炫技亦是杀人的利器。稍有差池就会被乐符拖死,而且死得很惨。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弹这组曲子。这曲子听起来舒曼大人似乎得意洋洋,而其实并非如此。舒曼当年活得比谁都鲜血淋淋。那些大师义无反顾去受罪,好像不是自愿却也不是被名利所逼,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有人就愿意燃烧自己,牺牲自己。音乐与人生,很多时候孰难分清,又宽慰又苛求,又华丽又残酷。就像叶蓝,她亦非不可以自救。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愿意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也许是厌倦,也许是斟破,我们如何能够挽救?
狂欢节组曲弹完,乐声转,是奶奶的《春天牧歌》。我不由自主坐到董翩左手边,他向右侧了侧身,让出左半边琴凳给我,也不看我,只是自动空出低音区,由我补上去。
因为是第二次四手联弹,比上一次更默契,我们甚至默契到不用语言和眼神交换,不约而同选择拉长拉宽一些声音,使整个曲调都更舒缓也更空灵起来。音符如吉光片羽,在空中飘得满天都是。如叹息。如圣诗。亦如圣诗抚慰下的亡灵。
董翩,你是在用这种方式祭奠叶蓝吗?还是以此抒解自己的疼痛?如果是,我愿意陪你。
不知弹了多久。
《春天牧歌》后是舒伯特的六首Grands Marches et Trios(D819)。以前我每次跟母亲一起弹都至少要弹一个小时。每次弹完都累得我气喘吁吁。
然后是巴赫的《受难乐》。创作于1740至1750年间,那时巴赫垂垂老矣,以教学为主,不再就音乐理念跟上司论争,不再像再早那样写出大量音乐,可是这首《受难乐》,连同《哥德堡变奏曲》、《第二册平均律》,却成为惊世之作。宁静地追求,不复老巴赫处在赋格艺术最高峰时的炫美华丽,曾经的尖锐转为谦卑的姿态婉转于宽广的土地。在最后的日子,他的作品和成熟的技术处处体现着哲学思索。那些关于上帝的永恒之爱,对人世飘渺的切肤之痛,是一种贴近皮肤的温润渗透,你要相信他们终将抵达心脏。黑暗中相逢。请相信我用时间和生活诚实地验证过,珍惜过,爱过。尔后即使再痛也要相忘于江湖,只记取老巴赫残败面容下的宽容。
向死而生,向死而生,你我且好好将息,在等待、丧失和期待中目送路过我们的人和音乐,他们顾盼行走,渐行至远方,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乐声终于停下时,我只觉疲惫不堪。这样高密度长时间地演奏,我已很久未曾有过。弹钢琴绝对是一个体力活,这种体力是一种能力,是肌肉能力也是音乐能力,不仅考较人的毅力与耐力,也考较自幼打下的基础是否坚实,更与天赋有关。有人顶多能连续弹两个小时,再久一点就会觉得眼前的琴键无限放大,十指不够回转腾挪。我还好。但是,也累极。
整个过程董翩未作一言,从一组乐曲到另一组乐曲,他没有问我是否会弹,会就弹不会就不弹,我想他甚至已忘记身侧还有一个我,在与他四手联弹,在与他用四手联弹这样一些曲子的方式,祭奠叶蓝。
这是董翩为她举行的葬礼。他用他的方式,为叶蓝举行了这个葬礼。
而这个下午我与董翩为叶蓝举行的这个葬礼,自此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和仪式,此后经年,每到这一天,我们不论身在何方,都会聚在一起,将今时今日所弹曲目一一弹遍。
叶蓝,如果被人遗忘会令你深深惊惧,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安心许多?你用你的死,赢得了我们的记忆。
叶蓝,如果你在天有灵,亦会由此稍感安慰罢。
这个你用生命去爱的男人,在你生时你无法挽留,在你死后,你却像一滴眼泪,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
嗓子痛干,如有火烧。董翩默默又坐片刻,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我想也不想接过一气喝完。他又倒了一杯,看着我,“还要么?”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肯开口,嗓子竟也是哑哑的。我摇摇头。他仰头像我一样咕噜咕噜将那杯水一口气喝完。
“走吧。”他拿起车钥匙到玄关穿鞋。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穿好鞋子,他站起来的瞬间,我从他身后抱住他。他腰肢纤细且感觉有力。皮肤下面好像有很多力量。背脊温暖,还有一道美妙的弧线,凹进去。我静静埋脸于那道弧线,静静偎着他。好一会儿。
温暖四处流窜。就这一点点温暖。足够了。连续几小时的弹奏,体力上绝对是极大的付出,而情感与精神上如何就不是一种透支。我想董翩也是一样。那么就让我抱抱你吧,让我们在这个抱抱里长长地缓一口气。
他轻轻握住我环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抚摸,摸到我右手无名指的指环时,停了下来,“男朋友送的?”
我抬首于那道美妙弧线。从他手里挣出我的手。放开他。俯身穿鞋。罪是心灵的挣扎与沉浮。我不是不知道这样摇摆于他与安谙之间轻浮而可耻。可只要见到他,我就无法克制我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向他靠近。尽管不见他,与安谙在一起时,我不大会想起他。只是会偶尔、极迅捷轻微的,一闪念地想一想,此刻,董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