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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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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我们从房间里出去时已经雨过天青,斜照的夕阳透过窗子洒进厨房,厨房窗子边小木桌子上放着香油瓶,料酒瓶,酱油瓶,米醋瓶,这些瓶子或细窄狭长或圆润墩实,没有油渍的瓶身映着阳光。他的脸上亦映着阳光。阳光映照下他的面色不见了苍白,和这些没有油渍的瓶子一起,让我想起雷诺阿《游艇上的午餐》,光晕柔婉,笔触柔和。

汤煲“笃笃”冒着氤氲水汽,味道又浓又香,在炖着一只鸡,胡萝卜切成三厘米长的细丝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洁白的浅盘里,要用来炒鸡汤豆芽。豆芽掐头截尾白嫩嫩放在一只竹簸箩里,是我和安谙一起摘了半小时的杰作。

还有浸在清水里的豆腐,笋。和两只红烧猪蹄。安谙说那红烧猪蹄是枫泾四宝,叫丁蹄,冷吃香,熟吃糯,他说既然来了枫泾就都尝一下,冷着吃一只,蒸着吃一只。

说时他唇边卷着一抹笑,目光温和地望着我,如一张绵密柔软的网,静静将我围绕,我就感到很满足。这样子跟他在一个雨过天青的傍晚,静静地准备包一顿饺子做一餐晚饭,时光仿佛可以停在这一刻,仿佛我们这一生都可以这样静静地包一顿饺子做一餐晚饭,我就感到很满足。

院子里小诺在洗衣服,洗她和安谙换下来的湿衣服,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身上穿着安谙的T恤和仔裤。T恤太大,她挽起好长一卷袖筒,裤子亦太长,裤管也高高挽起,露出皙白一截皓腕与小腿,愈显得她纤弱玲珑。

那件安谙的白衬衫她一下一下已经搓洗了很久,每一分每一寸都搓到,从领口到衣角,她搓洗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心,我一边摘一绺青韭,一边在窗子里看着她,亦觉得很满足,宾主皆欢的满足。

面和好,馅也喂得差不多,小诺衣服也已洗完,进来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没想到小诺的手那么巧,又会擀皮又会包饺子,皮擀得又圆又薄,饺子包得小元宝一样娇小,却并没笑话我笨手笨脚。

这孩子真是好。我和安谙在房间里待那么久,久到我湿头发都干了,久到不知道待了多久,从房间出去看见她,她坐在回廊下的摇椅中,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漫画书,见我们出来,站起身挽起安谙手臂笑着问你跟旖旖姐聊什么呢。听她如此问,我真是心虚得不得了。

安谙却是很平静,只淡淡答了两个字,“叙旧”。她就不再问,脸上仍是笑笑的。

看着她脸上的笑,我第一次觉得,她那明媚的笑靥,如此刺目刺心,让我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请容我打扰这一晚一天,明朝之后,我将永不再打扰。

而怎样才能让饺子馅又满皮又不破样子还好看呢?照安谙和小诺的样子学着包了几个也包不好,包出来的还不如安谙第一次包给我吃的饺子好看,哪里是驴耳朵,分明是一坨形状暧昧的面疙瘩。

安谙一直笑笑的在看着我。从我们进到厨房后他就一直笑笑的在看我。鼻翼右侧的笑纹再没消逝过。

看着他的笑,我知道我对他真的是亏欠太多,不过是给他做一餐我几乎没怎样伸手的晚饭,就一扫初初重逢时候他对我的淡漠与疏离,让他笑得如此开怀。

他笑笑地看我剥葱,剥得仅余小小一截葱心;看我摘豆芽,摘出来的豆芽不是没摘干净,就是太干净,干净得只剩一厘米;看我将胡萝卜一切两半,手起刀落,砧板都似要剁断。他就笑着过来夺菜刀,笑着问我,不知道举重若轻吗。拿过菜刀,左手指尖逼住胡萝卜,右手也不见如何使力,“当当当”细密轻响中,胡萝卜先切成椭圆薄片,椭圆薄片转眼又被切成匀齐细丝。

那一刻,他卷起衣袖垂眼切菜的样子,夕阳余晖抚着他脸颊,双唇轻抿愈显下巴棱角分明。像一个不必推轨的长镜,将会永远定格在我心里。

终于,在我“包”出第三只面疙瘩时,安谙再也忍不住,笑着走过来,走到我身后,双臂绕住我,左手拖着我左手,右手握住我右手,在装馅的大白瓷碗里用小竹匙舀起一团馅,放在面皮里,捏住我手指,面皮中间掐一下,左边向里掐两下,右边向里掐两下,好轻松的一只元宝饺就包了出来。然后看着我手心拖的元宝饺,轻声笑道,“怎么这么笨呵你。”

那一刻,他双手握着我双手,胸口贴着我背心,下巴距我耳畔不过半厘米,轻笑声音似带无限宠溺……

如果我的心,感到宁静而满足,一定是我的心,愈来愈像摄影机。

“傻囡囡,不会‘替换’的么?”安谙突然在我耳边说。他一说,我才醒觉,他又叫了我傻囡囡。

他一说,我才醒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放下书站在我身后,身略倾,望着手提电脑的屏幕。屏幕上是我要交给环境工程学部的年度论文。

刚刚吃完饭,他说旖旖你不是要交论文么,用我电脑发过去吧。明天,不一定有时间。

我点点头,没作声。原来,再满足也还是有悲凉。我满足我们现在在一起。我悲凉我们处在最后这一站。悲凉是形式,满足是内容。满足漫漫注入悲凉中。

漫漫迷途终有归途。

而这论文写得实在太匆忙,白天要工作晚上要听课,时不时还要出个差加个班,见缝插针好不容易写出来,写的时候丝毫没留意,carboxyl(…COOH)竟全部写错成carboxyl(…OH)。多亏发之前他说再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否则这样子发出去,今年断是通不过。

他亦有所觉,静了静,轻声道,“你这样子一个一个改,要改到什么时候。”握住我执鼠标的手。“全部替换还是部分替换?”他更轻地问我。口鼻呼出的热气暖暖熏着我耳廓。天暗地静的此刻,恍似三年前,恍似能永远。

“全部。”我低声道,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那些英文单词好像都开始旋转,旋转成一个带着引力场的涡心,点点抽离我的力气,令我如此软弱,如此想顺从这软弱,靠向身后那个温暖怀抱。

他握着我的手,鼠标轻移,左键在'编辑'选项里点一下'全选',再在'编辑'选项里点一下'替换'。'查找和替换'框出来,软弱暂缓,我讶道,“原来这样也可以啊。”

他一下子笑出来,“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松开我手,“想替换什么,输进去吧。”

他手松开的一刻,英文单词不再旋转,我在查找栏里输入(…OH),又在替换栏里输入(…COOH),全部确认后,看着所有要改的carboxyl(…OH)瞬间替换为carboxyl(…COOH),不由很是叹为观止地道,“好快啊!”刚刚一段一段又找又改也不过才改了五个,或许也是心不在焉,没想到这样一替换,这么轻松就改好了。

“你真的不知道啊!”他笑得好开心,边笑边揉揉我头,“你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一个改的么?真是傻囡囡。”他似不再避忌,再次叫我傻囡囡。揉在我头上的手,亦如三年前。

我也笑,笑着抬头看着他,“是啊。我很少用word。好多功能都不知道。”如果可以耽溺,哪怕只是一刻,哪怕耽溺过这一刻世界转眼变成曼陀罗,我也想耽溺于这暂短时刻。

笑声中,我们对望着,直望到他慢慢敛了笑,揉在我头上的手也慢慢拿开,目光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发吧。”他淡淡道,停一下又问,“这么晚发没事吧?”

“没事。”我亦不再看他,打开邮箱的登录页面,输入邮箱名字和密码,“学部有专门收论文的工作人员和邮箱。明天就能看到。”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坐回床上,偎在床头,继续看书。

我点开邮箱,在附件里发送论文。许是文件太大,许是无线网卡网速不是很快,许是此刻他的沉默令我太难过,邮件发送的竟如此慢,慢得如我缓缓下沉的心。

“越是偶然越是真实。”帕斯捷尔纳克如是说。

是不是偶然太多,就不再真实?

如果他适才揉在我头上的手始终没有拿开,笑望着我的眼神亦未错开——

不。那只能是灵魂幽暗处的幻想,而不可能是现实里发生的真实。真实的情况是,他转身坐回床上后,我无所依傍。此生我都将无所依傍。

“旖旖。”他突然轻声叫我。他叫得那么突然,而我正浸在深深的难过里,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转头看他,他手指点点在看的书的封面,封面黑底白色四个字,竟然是《时间简史》。

“王朔那老小子说他的思想资源来自《时间简史》和《金刚经》。我不由好奇看一下。《金刚经》是看得差不多懂了,这《时间简史》真是莫明其妙。”他微微一笑,“我严重怀疑那老小子是故弄玄虚。”坐起身,递过书,指给我看,“这个E=mc2是什么意思?”我尚未答,他又笑道,“不许说得太复杂。要说得小学生都能理解。”

看着他的笑,似乎刚刚那暂短亲近以及亲近后骤然的疏离全然不曾发生过,灯光照着他乌黑眼眸,摇曳着阴影与宁静,亮白牙齿灿烂烂地闪着洁光,他的笑脸就像黄昏里的海面,一半是黯昧,一半是晚霞。

“如果连小学生都要理解狭义相对论,小学生也未免太痛苦了。”想了想,我慢慢道,“E表示能量,可以比喻成‘疼’”——

【明朝分别后我心里的疼】

“M表示质量,可以比喻成‘行走时摔了一个跟头’”——

【明朝分别后我挥手的力度】

“C表示光速,可以比喻成‘行走时摔倒之前的速度’”——

【明朝分别后我远行的步伐】

“当‘行走’变成‘慢跑’时,摔起来会比‘行走’时疼。”——

【明朝分别后我挥手的力度愈大,远行的步伐愈快,我愈疼。】

“当‘慢跑’变成‘快跑’时,摔起来会比‘行走’和‘慢跑’时还疼。当‘快跑’变成‘疾跑’时,摔起来会更加疼。”——

【明朝分别后,当我用尽全力向你挥手,迈着决绝的步伐转身远行,远至此生都不再能够见你,我会疼至无以救赎。】

灯光下他静静听着我说,望着我的目光专注中浮涌上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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