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彼岸-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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褥,外加一条破毛毡。但他倒没留意这些。「此时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师傅们正在神圣地点密谈。他们打算怎么办呢?会编构一个大法术来拯救魔法吗?巫艺正从世界消亡,是真的吗?连柔克岛都面临危险了吗?我不回家了,要待在这里。我宁愿打扫大法师的房间,也不要回去当英拉德岛的王子。他会让我留下来当见习生吗?说不定今后不会再有法术技艺传授了,也不会再有事物真名的研习。父王具备巫术天赋,我却没有。也许巫术真的正在消失吧。但无论如何,就算大法师丧失了力量和技艺,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就算永远见不到他的面,就算他永远不再对我说话,都没关系。」然而,热切的想象力进一步将他席卷,以至转念间,他便瞧见自己又与大法师一同站在山梨树下的涌泉庭,天空却是黑的,树木没有叶子,喷泉寂静;而他开口道:「大师,暴风雨来袭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大法师听了,对他微笑——不过,想象力至此受挫——因为,实际上他未见大法师那张黝黑的脸孔曾片刻展露笑容。
晨起时,他感觉昨天自己还是个男孩,今天已然成年。不管什么事,他随时可以投入。只是没想到,事情真的来时,他竟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亚刃王子,大法师想与你谈话。」一个年幼的见习生在门口对他这么说。说完,候了一会,没等亚刃回神答复,一溜烟就跑了。
他步下塔楼的阶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涌泉庭走去,但不确定该到哪里找大法师才对。
一位老者在走廊与他相迎。老者面带微笑,深深的皱纹从鼻子延伸到下巴。这位老者与昨天在宏轩馆大门见到的老者是同一人。记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学院,老者要他说出真名,才让他入内。
「这边走。」守门师傅说。
学院建筑之内,这一带的厅堂与甬道很安静,完全没有男孩们在别处活络所产生的那种奔忙与喧哗。在这里,只会感受到墙壁所经历的悠久岁月。建造当初,用来安置并保护这许多古老岩石的那道魔法,依然明显可感。石壁间或出现符文雕刻,镂纹深切,有的地方还嵌入银箔。亚刃曾由父亲那里学过一些赫语符文,但眼前墙上的符文,他却一个也不认识。虽然某几个符文的意义好像几乎知道、或曾经知道,却不是记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守门人对他说,一点也没有使用「少爷」或「王子」等衔称。亚刃跟随他步入一个椽梁低悬的长形房间,房间一侧的石造壁炉燃着炉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另一侧,显眼的窗户将外头晓雾弥漫的凝重天光纳入室内。壁炉前方站了几个男人,他进来时,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但在这群人当中,他只看见一个人——就是大法师。亚刃停步行礼后,便沉默肃立。
「亚刃,这几位是柔克学院的师傅,」大法师说:「是九位师傅中的七位。形意师傅不离开他的心成林,名字师傅在北方三十哩外的塔内。大家已经知道你此行的任务。各位大师,这位是莫瑞德的子孙。」
「莫瑞德的子孙」这称谓,没有引起亚刃的骄傲,反倒引起一阵恐慌。他虽然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但充其量只认为自己是亲王的继承人,是英拉德世系的一员。至于世系传承的源头莫瑞德,早已作古两千载。他当年的事迹已成传说,不属于现今世界。所以,那种称谓乍听起来,好像大法师称他是「神话之子」、「梦想继承人」。
他不敢举目迎视这八名男子,只好盯着大法师巫杖的铁制尾套,感觉血脉在耳内回绕。
「来,让我们同进早餐。」大法师说着,引导大家在窗下桌边落坐。食物有牛奶、酸啤酒、面包、新鲜奶油、奶酪。亚刃与大家同桌而食。
这辈子,他曾经夹在权贵、地主、富商中间。贝里拉城内,他父王的殿堂里,多的是那些家道丰厚、买卖阔绰,且富于世俗物质的人。他们吃喝讲究,说话大气,争辩者多、逢迎者众,大多数毕生寻求个人目的。所以,亚刃尽管年少,对人性的伎俩和虚假却早有认识。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这种人当中。这些人只吃面包,寡言少语、容貌沉静。他们若有寻求,并非为了个人目的。但他们都具备超卓力量——这一点亚刃看得出来。
雀鹰大法师坐于桌首,看来是在聆听席间交谈,但他周身一派沉静,而且没有人同他说话。也没有人同亚刃说话,亚刃因而有时间镇定自己。他左边坐的是守门师傅,右边是灰发且容貌亲切的男子,这人总算开口对他说:「亚刃王子,我们是同乡。我在英拉德岛西部出生,邻近阿欧森林。」
「我曾经在那座森林打猎。」亚刃应道。两人于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话之岛」的森林和城镇。由于唤起家乡回忆,亚刃才感觉自在些。
餐毕,大伙儿再度集聚壁炉前。有的坐、有的站,一时无话。
「昨天,」大法师说:「我们集会商议很久,但没有结论。现在有晨光照射,我想再听听各位发表看法,说说你们对自己昨晚的判断,是继续维护、或改为否定。」
「没有结论本身,就是一种判断,」说话者是药草师傅,他身量结实,肤色深,目光平静。」心成林本是发现形意的所在,但我们在那里只获得『争议』。」
「原因是我们没办法看清形意。」英拉德出生的灰发法师变换师傅说:「我们所知实在不足。瓦梭岛传来的风声、英拉德岛捎来的讯息,都是奇异的消息,都应该留意。但是,为基础这么薄弱的事情掀起大恐惧,实在没有必要。我们的力量不会只因少数术士遗忘法术而岌岌可危。」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说话者是清瘦但目光锐利的风钥师傅:「我们大家不是都还保有个人力量吗?心成林的树木不是照旧成长并摆动枝叶吗?天界的暴风雨不是都听从我们的咒语吗?巫艺乃人间最古老的技艺,谁可能为这样的巫艺忧心?」
「没有人,」声音低沉,高大年轻,容貌黝黑但高贵的召唤师傅说:「没有人、也没有力量能束缚巫术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蕴含力量的字句。因为那些字句是创生所用的字句,谁若能泯除这种字句,他也能消灭世界。」
「对,有能力做到的人,不会在瓦梭岛或纳维墩岛。」变换师傅说:「这人必定就在柔克学院。要是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现今形势还没糟到那个地步。」
「不过,形势确实有蹊跷。」另一位坐在炉火边的师傅发话,全体都望向他。此人胸膛宽厚,身量稳固如橡木桶,声音低实如宏钟,他是诵唱师傅。「应当高坐黑弗诺的君王,如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诺之塔才是,厄瑞亚拜之剑高悬塔上,瑟利耳、阿肯巴、马哈仁安等历代帝王,都出自那里。但那世界中心已经空虚八百年了!我们有王冠,但没有君王可戴。我们已寻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但既然复原,和平安在?让王座有君,我们就会有和平,届时,连最远的陲区,术士的技艺都能放心操作自如。届时会有秩序,而且万物合时。」
「对。」瘦小敏捷,态度温和但双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师傅说:「诵唱师傅,我赞同你的看法。万事既偏离正道,巫道偏离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游,害群之马又怎会独留在畜栏内?」
守门师傅听了笑起来,但没说什么。
「如此听来,」大法师说:「各位似乎认为没有相当蹊跷之处。或者说,假如有蹊跷,原因在于我们各岛无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导致高深技艺遭忽视。这结论我大抵同意。的确,就因为南方失却和平贸易,我们才不得不仰赖传言。至于西陲,除了纳维墩岛以外,谁曾听说什么可靠的消息?假如船只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们地海群岛结合紧密,就算是最偏远的地区,我们也可能知悉其情况,然后就可以采取适当行动。但,各位大师,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因为英拉德亲王说,他在施法时口诵创生字句,却不明白字句意义;因为形意师傅只说根柢含带畏怖,就不再多言。这些事或许微不足道,难道不足以忧心吗?暴风雨来袭,起初都只是地平线一小片云朵而已。」
「雀鹰,你对幽暗的事物颇敏感,」守门师傅说:「你一向如此。说说看,你认为何处有蹊跷。」
「我不知道。力量正渐渐减弱,问题亟待解决,太阳慢慢变暗。各位大师,我感觉……我感觉,坐在这里聚谈的我们,都承受致命伤。我们讲话时,血液从血管徐徐流出去……」
「所以你打算采取行动。」
「对。」大法师说。
「哦,」守门师傅说:「老鹰要展翼高飞,猫头鹰有办法阻止吗?」
「但你要飞去哪儿呢?」变换师傅问,诵唱师傅答:「去寻找我们的君王,把他带回来登上王位。」
大法师锐利地瞧一眼诵唱师傅,回应道:「凡是出问题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风钥师傅说。
「必要的话,也包括北方,和东方。」守门师傅说。
「但是,大师,我们这里需要您呀。」变换师傅说:「与其去到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盲目瞎寻,留在这里不是比较明智吗?这里有强大法术,您可以运用自己的技艺,找出到底是什么邪恶或骚乱在作怪。」
「我的技艺帮不了忙,」大法师严肃的声责让大家不由得目光齐众于他,他眼神焦灼:「我是柔克学院的护持,不率然离开。本来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够与我的建言相同,但现在看起来,这项期待是不成了,只好我自己下决定。我的决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们服从这项决定。」召唤师傅说。
「而且我要单独行动。各位是柔克学院的咨议团,千万不能打散。但我会带一人同行——要是他愿意。」大法师转眼望向亚刃。「你昨天提议,愿出力服效。形意师傅昨晚曾说:『登上柔克岛海岸的人,无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