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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月亮和六便士-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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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付了酒账,同他走到一家廉价的餐馆去。我们在这家顾客拥挤的热闹的餐馆里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晚餐。我们俩胃口都很好,我是因为年轻,他是因为良心已经麻木。这以后我们到一家酒店去喝咖啡和甜酒。
  关于这件使我来到巴黎的公事,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虽然我觉得就这样半半拉拉地把这件事放下手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有背叛之嫌,我却实在无法再同思特里克兰德的冷漠抗争了。只有女性才能以不息的热情把同一件事重复三遍。我自我安慰地想,尽力了解一下思特里克兰德的心境对我还是有用的。再说,我对这个也更感到兴趣。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难,倒好象言语并不是他的心灵能运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须通过他的那些早被人们用得陈腐不堪的词句、那些粗陋的俚语、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势才能猜测他的灵魂的意图。但是虽然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他的性格中却有一种东西使你觉得他这人一点也不乏味。或许这是由于他非常真挚。他对于第一次见到的巴黎(我没有算他同他妻子来度蜜月那一次)好象并不怎样好奇,对于那些对他说来肯定是非常新奇的景象并不感到惊异。我自己来巴黎少说有一百次了,可是哪次来都免不了兴奋得心头飘忽忽的,走在巴黎街头我总觉得随时都会经历到一场奇遇。思特里克兰德却始终声色不动。现在回想这件事,我认为他当时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搅动着他灵魂的一些幻景。
  这时发生了一件有些荒唐的事。酒馆里有几个妓女;有的同男人坐在一起,有的独自坐在那里。我们没进去多久,我就注意到其中的一个总是瞟着我们。当她的眼睛同思特里克兰德的目光相遇以后,她向他作了个笑脸。我想思特里克兰德根本没有注意她。过了一会儿她从酒馆里走了出去,但是马上又走进来;在经过我们座位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请我们给她买一点什么喝的。她坐下来,我同她闲聊起来,但是她的目标显然是思特里克兰德。我对她讲,他法文只懂几个字。她试着同他讲了几句,一半用手势,一半用外国人说的蹩脚法语,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这种话他更容易懂,另外,她倒也会说五六句英国话。有的话她只能用法国话说,她就叫我给她翻译,而且热切地向我打听他回话的意思。思特里克兰德脾气很好,甚至还觉得这件事有些好笑,但是显然根本没有把她看在眼里。
  “我想你把一颗心征服了。”我笑着说。
  “我并不感到得意。”
  如果我换在他的地位上,我会感到很困窘,也不会象他这样心平气静。这个女人生着一双笑眼,一张很可爱的嘴。她很年轻。我奇怪她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发现了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她一点儿也不想隐瞒自己的要求,她叫我把她说的都翻译出来。
  “她要你把她带回家去。”
  “我用不着女人。”他回答。
  我尽量把他的回答说得很婉转;我觉得拒绝这种邀请有些太不礼貌了。我向她解释,他是因为没有钱才拒绝的。
  “但是我喜欢他,”她说,“告诉他是为了爱情。”
  当我把她的话翻译出以后,思特里克兰德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告诉她叫她快滚蛋。”他说。
  他的神色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女孩子一下子把头向后一扬。也许在她涂抹的脂粉下脸也红起来。她站起身来。
  “这位先生太不懂得礼貌①。”她说。
  
  ①原文为法语。
  她走出酒馆,我觉得有些生气。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这样侮辱她,”我说,“不管怎么说,她这样做还是看得起你啊。”
  “这种事叫我恶心,”他没好气地说。
  我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的脸上确实有一种厌恶的神情,然而这却是一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我猜想吸引了那个女孩子的正是他脸上的这种粗野。
  “我在伦敦想要什么女人都可以弄到手,我不是为这个到巴黎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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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在回伦敦的旅途上,关于思特里克兰德我又想了很多。我试着把要告诉他妻子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事情办得并不妙,我想象得出,她不会对我感到满意的,我对自己也不满意。思特里克兰德叫我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他行事的动机。当我问他,他最初为什么想起要学绘画的时候,他没能给我说清楚,也许他根本就不愿意告诉我。我一点儿也搞不清楚。我企图这样解释这件事:在他的迟钝的心灵中逐渐产生了一种朦胧模糊的反叛意识。但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实却驳斥了上述解释:他对自己过去那种单调的生活从来没有流露出什么厌烦不耐啊。如果他只是无法忍受无聊的生活而决心当一个画家,以图挣脱烦闷的枷锁,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极其平常的事;但是问题在于,我觉得他绝对不是一个平常的人。最后,也许我有些罗曼蒂克,我想象出一个解释来,尽管这个解释有些牵强,却是唯一能使我感到满意的。那就是:我怀疑是否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埋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正象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杜鹃把蛋下到别的鸟巢里,当雏鸟孵出以后,就把它的异母兄弟们挤出巢外,最后还要把庇护它的巢窝毁掉。
  但是奇怪的是,这种创作欲竟会抓住了一个头脑有些迟钝的证券经纪人,可能导致他的毁灭,使那些依靠他生活的人陷入不幸。但是如果同上帝的玄旨妙义有时竟也把人们抓住这一点比起来,倒也不足为奇。这些人有钱有势,可是上帝却极其警觉地对他们紧追不舍,直到最后把他们完全征服,这时他们就抛弃掉世俗的欢乐、女人的爱情,甘心到寺院中过着凄苦冷清的生活。皈依能以不同的形态出现,也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实现。有一些人通过激变,有如愤怒的激流把石块一下子冲击成齑粉;另一些人则由于日积月累,好象不断的水滴,迟早要把石块磨穿。思特里克兰德有着盲信者的直截了当和使徒的狂热不羁。
  但是以我讲求实际的眼睛看来,使他着了迷的这种热情是否能产生出有价值的作品来,还有待时间证明。等我问起他在伦敦学画时夜校的同学对他的绘画如何评价的时候,他笑了笑说:
  “他们觉得我是在闹着玩。”
  “你到了这里以后,开始进哪个绘画学校了么?”
  “进了。今天早晨那个笨蛋还到我住的地方来过——我是说那个老师,你知道;他看了我的画以后,只是把眉毛一挑,连话也没说就走了。”
  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起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灰心丧气。别人的意见对他是毫无影响的。
  在我同他打交道的时候,正是这一点使我狼狈不堪。有人也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说来,他们能够自行其是是因为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怪异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为有几个近邻知交表示支持,才敢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如果一个人违反传统实际上是他这一阶层人的常规,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违反传统的事倒也不困难。相反地,他还会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标榜自己的勇气又不致冒什么风险。但是我总觉得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礼规,招致了唇枪舌剑的物议,再没有谁会象她那样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告诉我他们毫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人,我是绝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别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别人对这些小过失加以谴责了。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真正不计较别人如何看待他的人,因而传统礼规对他一点也奈何不得。他象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给了他一种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我还记得我对他说:
  “你听我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地球就运转不下去了。”
  “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蠢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象我这样的。绝大多数人对于他们做的那些平平常常的事是心满意足的。”
  我想挖苦他一句。
  “有一句格言你显然并不相信:凡人立身行事,务使每一行为堪为万人楷模。”
  “我从来没听说过,但这是胡说八道。”
  “你不知道,这是康德说的。”
  “随便是谁说的,反正是胡说八道。”
  对于这样一个人,想要诉诸他的良心也是毫无效果的。这就象不借助镜子而想看到自己的反影一样。我把良心看作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订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良心是我们每人心头的岗哨,它在那里值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垒中的暗探。因为人们过于看重别人对他的意见,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指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大门里来;于是它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卫护着它主人的利益,一个人只要有半分离开大溜儿的想法,就马上受到它严厉苛责。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觉得怎样责骂也不过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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