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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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一名少年抓住一具尸首的左臂用力将它拖走,但是忽然间那截左臂脱离了尸体。少年紧抓着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态迷茫。然后他抛开手上血肉支离的残肢,开始呕吐和哭泣。
没有人理睬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只有我向他走去,因为我记起了那少年的父亲,金安镖局镖师张全。三年前张全将张广义送进慕容府,临走时与我在门廊相遇,雄豪大汉忽然热泪纵横,托我代为照顾他的儿子。不久以后便有消息传来说他已死在川中的一趟镖中。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岁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顾了张广义,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诉他并不是每一次杀人都如第一次般可怕。
一片乌云就在此时飘过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个瞬间乍起的刀光却直刺我的眼睛。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拔剑飞掠,毫不犹豫地斩落,然而我竟已太迟。
一柄刀深深插入张广义的胸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斩断,仍不放松,挂在刀柄上犹自晃动。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尸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断丝连,在张广义一拽之下脱离身躯。剧痛令他慢慢苏醒,他奋力一刀砍上所见的第一个仇人,然后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斩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拢而来,将他乱刃分尸。
但我们已救不了张广义。
他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却已经涣散。
我抱住这濒死的少年,感觉到他身体剧烈地颤抖。我觉得中了一刀的仿佛是我……即使已付出了那么多,即使我已经穷我所能,我依然无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们,我的属下,我的家人,还有……阿湄。
那天深夜,我直接去了阿湄的住处。
房门虚掩,她不在。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们的废园。
她果然睡在凉亭,蜷缩的睡姿就像我十二年前初次见到的小女孩儿。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一瞬间我觉得恍惚,仿佛才是昨日,我答应了那个男子,我会照顾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岁,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悄悄溜进废园,虽然我已遵从父亲的命令搬走,我依然舍不得那里。
那晚风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见了进园来的年轻男子,以及他抱在怀里的垂髫女孩儿。
我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仿佛连背影都含忧,却连拂一拂衣袖都是温和的。
他抱着女孩儿指天上的星星给她看。
女孩儿的大眼睛比星光还亮。
我坐在长草中静静地望着他们。
我听见他骗她说,她的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会一直看顾阿湄,她希望阿湄过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骗那个叫阿湄的女孩儿。我知道阿湄的妈妈一定像我的妈妈一样早已死了。我的父亲从不这样骗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骗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妈妈想让我过得快活,我就一定会。”
她声音里天真清脆的坚定我闻所未闻。
“而且,”她转脸望着他,“妈妈对叔叔也是一样,所以叔叔也要过得快活。”
男子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微颤的手。
我于是知道他或许可以骗她,但他永远骗不了自己。
后来男子取出了洞箫,开始吹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那时我已学箫三年,但听了他的箫声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吹箫。
箫声凄静寒远,令人想起苔阶蛩鸣,空潭寂雨,一时又如月碎星沉,辗转冰泉于千山叠雪的长夜中屏息而流。
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抬头,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弯中的女孩儿已经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他低声询问。
我望望女孩儿无邪的睡容,心里生起一阵无由的温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
“那么,请你好好照看她。”
他郑重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我点点头,没有犹豫。我会照顾她,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顾。
男子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么忧伤。
“我叫方雁遥,”他说,“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说方雁遥这个名字。他的荏苒在衣剑法名动江湖,七年以来未遇敌手,人们因此称他荏苒在衣方雁遥。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衣上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他的忧伤?
“我记住了你的曲子,”我说,“我会吹给阿湄听。”
他望见我身畔挂着的紫箫,眼中闪过微微的讶异与惊喜。然后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给她听,”他说,“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侧了头,仿佛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神情。
“这是别离的曲子,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时所吹的曲子。”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别离的曲子。
因为那晚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方雁遥。
但是我们怀念他。
没有人能够不怀念那样一个人,连笑意都流淌着忧伤,却连忧郁都是温暖的,淡静的,微微亮着的。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日子。
我坐在亭阶上,解下了我的箫。
我开始吹奏多年以前我听他吹过的曲子。我奇怪这么多年以后我竟还记得每一个音律。
“这是别离的曲子。”方雁遥曾说。
也许我听到这曲子,记得这曲子,全不过为了今日的别离。
阿湄不知何时醒来,抱膝坐在我的身边。
“这是叔叔吹过的曲子。”她轻声说。
她扬起头,看着渐亮的天空和渐暗的星星,“那天晚上我听见箫声,”她说,“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里吹箫。”
“叔叔很多晚上没睡了,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但是他从来没吹过箫,除了那天晚上。”
“听见他的箫声,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哭,我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我想妈妈一定会发现我哭了。果然,妈妈自己坐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一动也不动地藏在被子里。可是妈妈并没有跟我说话,她慢慢穿好衣服,挽起了头发,慢慢地下了床。妈妈不能起床已经很多天了,可那天晚上,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她开门的时候,箫声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见了妈妈吃了一惊。但是妈妈说,不要停。于是叔叔就又吹起来。”
“我看见妈妈又能走路,心里很高兴,觉得妈妈或许快要好了。”
“那年我才五岁,很傻,不再伤心害怕,就开始好奇。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纸,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叔叔坐在紫藤架底下,妈妈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欢妈妈,从他突然出现开始照顾我们的那一天。可妈妈却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是现在妈妈靠在叔叔的肩上,样子那么温柔,我才明白原来妈妈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妈妈也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也许已经喜欢了一辈子。”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就钻回了被子里。箫声一直都响着,让我觉得很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妈妈还是没有回到床上来。我一个人躺着,旁边是妈妈睡过的已经变凉了的被子。忽然间我觉得非常害怕,好像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一夜。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阿湄没有说下去,我伸手拥住她的肩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像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母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实也还记得我的母亲,虽然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记得她非常美丽,皮肤晶莹,光芒流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耀眼生花。她笑得最多的时候是父亲来看她的时候。父亲有时也会对她很好,但是后来我知道父亲并不爱她。
父亲不爱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四个妻子,还是他的十几名子女。我从不曾在父亲的眼中看见过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我记得母亲有一次喝醉酒以后把已经睡着的我摇醒,哭着问我,是不是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从不爱人?
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极爱就是极痛苦。
但我还是爱我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我尽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儿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会望我一眼,以专注以感念,什么也不必说,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努力地读书,练剑,我学一切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废寝忘食,我夜以继日,我学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
我苦练家传轻功与七大剑法,我研读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剑法精华,我遍览借鉴江湖上各种刀法拳经,甚至在梦中我也在揣摩过招。
十六岁那年我创出的几记剑招令负责指导我们的三叔大为激赏。不久以后父亲把我叫去,告诉我他已将之编入他新创的一套剑法。而且,我从此可以开始随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从不曾那样快乐过,如果在压抑了那么多年以后我还懂得怎样雀跃欢呼,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乐。我看她代我欢呼雀跃出我所有的快乐,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废园里开满了黄色的连翘,那么光灿明华,剔透的春意。我给阿湄吹笛,不再吹箫,因为笛声欢畅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画出了重整废园的图纸,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父亲看见我重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