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第3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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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嘴杂,当日的事传出一句,对纳兰玉,都是滔天大祸,纳兰玉不是容若,不是秦王,他是百官和百姓眼中的弄臣、纨绔子弟,甚至是卑劣的男宠、无耻的卖国者,他的身分、他的处境、他的风评,都决定了只要一个不慎,儿戏般的一场说书,就是杀死纳兰玉的钢刀利刃。
她默然凝视静静坐在御案前的兄长,那双把纳兰玉任意拨弄,利用到极致的手,也曾为了保护他而染上鲜血;那个曾让纳兰玉以稚弱的身体拦在身前,阻挡兵刃的身体,也曾为了纳兰玉而去承担更深的杀戮和血腥。
她无法说不该,却又如何坦坦然点头说,为了保护纳兰玉,杀戮这些人是应该的。那些鲜活的生命,何其无辜。
宁昭轻轻叹息,看着安乐眼中流露的深深悲痛。安乐安乐,这么多年宫廷倾轧,为什么,你还能保有你的善良?这么深沉冷酷的皇宫中,为什么,你还忘不掉你的良心?
过了很久很久,安乐才轻轻道:「容若呢,他现在在哪?」
「黑牢里。」
「什么,你把他关进黑牢?」安乐惊呼出声。
黑牢是皇宫用来处罚犯了罪的贵人的地方,虽然名字平平无奇,但若把它想成那种肮脏的、可怖的,挂满了刑具,站满了恐怖狱卒的普通牢房就错了。
宫中品级较高,有官阶的总管或女官,曾受过皇封的历代妃嫔们,甚至皇族的王子皇女、宗室子弟们,因为身分较高,不便用刑,普通犯了错,不过是降级、罚俸,或是禁足思过,但若犯了大错,就会被关进黑牢了。
没有人对你嘶吼恐吓,有的只是永远的黑暗,没有森然刑具罗列四方,有的只是绝望的黑暗。长久地被关闭在黑暗中,仿佛被整个世界所舍弃,长久地被封锁在黑暗中,让人以为,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光明。到那个时候,只要有人能给你一线光明,能打开那个沉寂而黑暗的世界,哪怕是带你去拷打审问,你都会对他感激涕零。
安乐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有个最倔强的表兄,屡屡犯错,时时闯祸,被关进黑牢只一天,出来时,就变成了最乖的孩子。她记得,先王太妃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被关进黑牢,出来时,人已经疯了。她记得,那个喜欢大声笑,喜欢四处交朋友,喜欢和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漂亮女官,从黑牢里出来之后,就变得阴沉冷漠,再也不肯让人走近三步以内,曾经温暖的眼神里,只剩下防备和仇恨。
那个微笑着挺胸说,我娶你的少年,那个大笑着把雪团掷向她的男子,在黑牢里,再次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宁昭微笑:「我怎么不能这样对他?」
安乐咬牙:「你若定要罚他,至少让容夫人也进黑牢去,让他们夫妻在一起。」
宁昭轻笑起来:「若如此,这就不是惩罚,而是成全。」
安乐愤然望着他:「你打算关他多久?」
宁昭淡淡道:「关到他完全崩溃,关到他哭着喊着认错,关到他跪着像狗一样,爬到我面前,承认他的身分。」
安乐咬牙,她没有恳求,很久以前就知道,对于她的兄长,恳求全无作用,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做无用之事了。
她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长长的衣摆、飘然的袍袖,倍显身姿飘零而清减。
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转头,向外走去。
宁昭漫不经心地在她身后道:「你宫中,有贵客光临,朕已派人前去护卫警戒了。待客当诚,就让客人多在你宫里待些日子吧!暂时,她是出不了你那烟霞殿一步的。」
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快步出殿。谁也看不见,长长的水袖中,她纤柔的拳头,悄悄握在了一起。
「皇上,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她悄悄地在自己心头,无声地说。
那个微笑着助人救人的男子,她不会允许他眼中的阳光,变成冷漠的防备,那个大笑着在阴冷宫禁中飞奔的男子,她不会眼看着他崩溃毁灭。
绝不。
安乐走进烟霞殿,楚韵如远远迎了出来,急切地问:「怎么样?皇上不会伤害他的,对吗?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再说他也知道容若的身体,不能受刑罚。」
安乐轻轻拉住她的手,柔声说:「你要镇定,听我说,他……」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悲伤涌上心头,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楚韵如忧急的面容。
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所以,他不打不骂不折磨,他只是把一个不能用严刑拷打来对付的人,关进了一个比一切酷刑更恐怖的世界中。他保证容若的安全,却从来没有保证过容若不受刺激,不被伤害,不从此心性大变。
不曾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黑暗有多么可怕。
容若觉得,他自己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努力地保持镇定,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别着急,别生气,宁昭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是,黑暗如此长久,伸手在虚空中,看不到半点痕迹,仿佛这样的黑暗,从来无穷无尽。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捶墙打门是自讨苦吃,寻死觅活是让人看笑话,但是,这么长久,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的坚毅,都慢慢消磨掉。
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所爱、所珍惜的人都怎么样了?韵如在哪里,她该会多么忧急焦虑,她若情急与宁昭起了冲突,会怎么样?
心头绞痛,想要大呼她的名字,握紧双拳,努力把疯狂的欲望压下去。
他努力想要在唇边挂上笑容,直到面目僵直,精神已疲惫不堪,合上眼,与闭上眼一般无二的黑暗却让他永远无法入睡。
天气太寒冷,四周太孤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楚响亮得让心灵颤抖。
他慢慢地在墙角缩作一团,慢慢地用双臂做一个自己拥抱自己的姿势,慢慢地开始数羊。抛开一切思想,只是单纯地、机械地,数着数字。
一只,二只,三只……四十八只,四十九只……二百八十三只,二百八十四只……三百五十二只……
数字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思绪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
为了防止长久的黑暗和孤独让他发疯,他开始拚命地回忆,儿时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认得的第一个字是什么,读过的第一本书是什么,第一次暗恋的女同学,容颜为何已模糊不堪。
来到这太虚世界,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景象何等富丽堂皇,第一次看到性德,他说的是什么话?第一次见到母后,她眼中的关怀忧急,还记得清晰如昨,第一次见到韵如……
容若喉咙里一阵干涩,呻吟般,叫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名字。不要想,不能想,不应该想,终究还是不得不想起来了。
韵如,韵如,当他被封闭在如此恐怖的黑暗中时,她在受什么煎熬?
韵如……
容若开始大声地在唱歌,在记忆中所有的歌曲,都被他疯狂地用尽全力唱出来,那么响亮的声音,响在这孤寂而封闭的黑暗世界中,被四周冰冷的墙壁弹回来。
别去想,别去想,你的猜疑会变成憎恨,你的恐惧会变成愤怒,你所受的痛和伤,会让你无数倍仇恨这个世界,无数倍回报其他人。
别去想,别去想,别在这黑暗中屈服,别让人性中最可怕的一面将你击倒。
可是,原来,在如此绝望的世界里,想要忍耐着不变成怪物,竟这么困难。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你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为什么,还要怜惜这个世界。
容若闭上眼睛,不思考,不怀念,不追忆,只是疯狂地唱歌。那些美丽的爱情、少年的理想,雄壮的、豪放的、爽朗的、悲伤的、忧愁的,所有的歌词一句句唱出来,他却根本不记得,歌里讲的是什么?
心在黑暗的角落里冷笑,为什么来到这太虚的世界中?为什么,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却陷入这无穷无尽的阴谋争斗中?为什么我诚意对人,却被人回报以利用、伤害、毒药、陷阱?
我做错了什么,我欠了别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要为别人牺牲,我有什么理由要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不去拥有权力,为什么不由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杀戮者,为什么身为天下至尊,却幻想着可以抛去权力,自在生活,为什么不让飞雪关的人去死光死绝,反正那是他们的责任,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性德,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反正那个白花花的家伙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为什么要白白成全萧逸,要不然,现在站在全国最高处,指手画脚,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就是我,而绝不是被无助的关在这里,任凭别人来决定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救世主,你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坚持你那可笑的正义,人家的屠刀已经架上颈,你还念着阿弥陀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相信,世界上,仍有童话,为什么还要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坏人必有坏报,人应该做好事,别去做坏事。
容若在黑暗中抖做一团。
在黑暗中,最疯狂的心思、最隐密的念头,在人心最黑暗的角落,无限地增长。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远光明,这些可怕的想法,让他在心头狂喊,别发疯,别想这些事,别让某些人称心如意,别变成某些人心中理想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努力想要坚定,却仍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努力渴望光明,在这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却只像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崩溃般站了起来,向前冲出去,很自然地,被冰冷的墙壁给撞得鼻青脸肿。明知无用,却还是用力地拍着墙壁,用力地把脚踢出去。
宁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个疯子。
也许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快要疯了吧,所以才咒骂旁人是疯子。他大喊大叫着,拚命地踢墙拍门,手脚痛不可支,他发疯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