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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姨多鹤-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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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小姨多鹤冥冥中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多月之后张俭回来了;又干又瘦;像是一头骆驼走了断水缺粮、荒无人烟的几十天路;两只眼睛成了两片小沙漠。邻居想;怎么会成这样了?
张师傅没有交代丫头的病情:她是否能睡着觉了;是否又去班级里上课;又坐着教练的滑翔机上天了;又在学校的女篮球队打球了。邻居们只好等着小环来跟他们一一做交代。不给一户户邻居一个交代是从来没有的事。这楼上楼下从来没有谁家的事没个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悬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没听张家人出来;把邻居们为丫头悬起的一颗颗心放下来。小环居然出出进进不提丫头的事;当初丫头去滑校谁没有跟她依依惜别?邻居们开始不满张家人了:你小环别又拿两个红豆沙江米团子来糊弄我们。
小环照样嘻嘻哈哈;提溜着一捆韭菜上楼梯;碰上人;便嘻哈着说;这老韭菜闻着臭;包了饺子香着呢!回头来吃;啊?
张家的小姨多鹤更安静了;白白净净地站在楼梯拐角;给上楼梯的人让路。有时人家手里拎着重东西或肩上扛着自行车埋着头登楼梯;她一声不响地站在昏暗里;像个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吓一大跳。多鹤的多礼;安静;以及她十多年来一贯对人们的不碍事;现在慢慢碍起事来。在邻居们眼里心里;她也是个张家人从来没给过像样的交待的疑团。他们突然觉得;有关这位神秘的小姨;张家人把他们悬搁在猜想中;一搁十多年。这怎么可以?楼上家家人的上下楼;进出门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动机、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买点盐。”“做饭呢?做的啥?”“棒子面发糕!”“车给扛上来了?要修啊?”“可不是;闸不紧!”“这么晚了上哪儿啊?”“他妈絮叨死了;烦得慌!”……这位张家的小姨闷声不响地过往;奔着谁也看不见的去向。干着从来不向他们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着身问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给你搭讪下去的机会。
邻居们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鸭舌帽背着工具包下楼了。厂子里复工了。几个月来;要出第一炉钢;所以也是大事;锣鼓彩绸又是铺天盖地。

第十一章

多鹤背着帆布工具包;把厂子停工时期刻的字头背到车间;有五十多个字头。现在的车间主任也是女的;问她怎么背得动这么多钢字头。她笑笑;点点头。车间主任说又来了新工人;因此多鹤的工作台要搬到门外的树下;等车间的席子棚扩大后;再给她个好位置。她又点点头。树下支了几根杆;拉着一块湛蓝的塑料布挡雨。多鹤非常喜爱这个新环境。
她现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国制造”几个字;因为这四个字难度最大。她刻的字从来不报废;一块钢一个字;个个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尔巴尼亚的火车轮毂上、钢板上。多鹤罕见的专注目光和手艺传播到三大洲去了。车间主任偶尔有事叫她;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主任怀疑多鹤根本不认识她。有时主任是想告诉她车间黑板报上的表扬名单里应该有朱多鹤;但因为她开会从不发言只好把表扬换成了别人。不过主任觉得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不提醒朱多鹤;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扬名单”这回事;因此主任只说一声“辛苦啊”;就把下面的开导免了。主任怀疑朱多鹤不认识绝大多数车间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给她看成了“中国制造”。
一个四月的下午;厂里的新领导来了。新领导是把厂长和书记关起来;又贬为“监外执行”的犯人之后成了领导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厂革委会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钢厂出钢;一面要反击另一个想做新领导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军的司令;天天都组织总攻;企图搞政变;再从彭主任手里把权夺走。
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的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的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脸上看到自己和伏尔加给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鹤不再像原来坐在工作台旁边那样自如了。一个坐伏尔加的男人随意请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越随意;事情就越不简单。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小彭让警卫员们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了一番;从厂部抬了一张旧沙发;面子太脏;他让人铺了一条澡堂拿来的蓝白条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鹤的就是让她在污秽的、充满烟味和脚气味的沙发上“坐坐”。被夺了权的书记看上去白净书生一个;却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挖脚、r。多鹤的干净整洁也是最让小彭可心的特点;那天见她在工作台前干活;工作服虽然大得像蓝色粮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么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帮女工都穿一样的蓝色粮食口袋;多鹤那身也是漂亮的粮食口袋。
也许这因为她是日本人?
多鹤是日本女人这个秘密被封存在小彭这里了。小石一死;就灭了口。只要小彭漠视或保守这个秘密;多鹤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迹于无数中国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她是一个外国人!是一个敌人繁衍出来的女人;也差一点就繁衍敌人了!享受一个敌人的女儿的滋味一定不一样;一定更美味。
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
有时他一蒙:你亏大了;为她挨了父亲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儿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壮举就是背叛小彭这个父亲。为了她;你硬挺过了媳妇流泪的宽恕——媳妇流泪的宽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块。什么都挺过来;就为了跟敌人的女儿多鹤不结婚?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就凭她是敌人的女儿这点;也够小彭惊心动魄地和她相恋而没有彻底走近的危险。
他让警卫员们把玻璃擦得像空气那么透明。张家的玻璃透明得让人误会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让他们撅着屁股擦地。这幢楼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纸箱拖出来;你才会发现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着深红的漆。但屋内大部分地板坑坑洼洼;表层粗粝;快要还原成原木——那种被伐到岸上、经阳光风雨剥蚀多年的原木。警卫员们尽量让地板干净些;把木纹里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缝里的干饭粒、瓜子壳、铰下来的脚指甲、手指甲。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的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的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
不久;多鹤跟着小彭进了厂部大楼。五楼顶上升起一面大红旗;小彭站在红旗下;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们!反动派要迫使我们停产;对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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