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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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讥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肉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的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觉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