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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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鸡鸡……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插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头要等奇∨書∨網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i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shiin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听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着白色蒸汽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那臂膀一直没有圆润起来;也许她再也恢复不了先前的模样:圆润、白嫩、稚气。
“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女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个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奶奶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打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这……给你吧。”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