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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姨多鹤-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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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了谁养活这一大家子?”
“养不活还没法子?一个个拿口袋装上;到山上转迷了东南西北;再一放。”
“屁话!”
“旧社会过去了;不兴卖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出去过过秤;卖了;还用着当什么组长挣那一把血汗钱?孩子个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了!”
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南墙那边的某人;一面从箱子里拿出出门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阳帽。
“你姥姥的往哪儿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对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那你打算去哪儿?”
“你在哪儿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儿。”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小母狼斗不过你这头东北虎。”
“小环;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适;不舒坦。你让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个家。再不合适也是她家。她出了这个家活得了吗?到处抓美蒋特务、日本间谍、反动派!我们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来各屋查;厕所茅坑都查。你让她上哪儿去?”
“那谁让她自个儿走丢的?”
张俭绝不松口;绝不心软;他对自己说;最痛的就是这一会儿;最难的就是开头这几天。孩子断了母奶闹着不肯吃粥;但第二顿就老实了。当时他坐在江边石台阶上为什么那样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里为多鹤死掉的那一块。哭也哭过了;痛死的一块心灵好歹得埋葬起来;接下去;还得活人;还得养活活着的人;大人、小人儿。他绝不能心一软口一松;说:那就去找她回来吧。
何况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来。
除了去公安局报案;报案就会出大麻烦。张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从来把涉案看得很大。买卖人口;强迫女人生孩子;丢弃女人;是不是会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张良俭;我告诉你;你要不把她找回来;你就是杀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头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杀人。”小环急起来从来叫他的老名字;连名带姓;宣判书似的。她出去工作;学会不少社会上的词;“蓄意杀人”也是新学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明白了。”小环狞笑起来;那颗带金边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装口袋里;搁江里去了!”
“她那么听话?往口袋里钻?!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么乖乖跟你上了火车;乖乖让你拐带到江边大石头上?”
“朱小环;你血口喷人!你知道我对你……孩子们长大了;这个家更没法过正常日子……”张俭半闭的骆驼眼那样衰弱、悲哀。
“别把账往我和孩子们头上赖。你下毒手是为这个家?这么天大的情分咱们娘们儿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领不起你这情。要这么着;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这回干顺手了;下回把孩子们拐带出去;躲在哪个旮旯;看着他们把自己走丢了!你现在是厂里红人;得进步;这些半拉日本杂种碍着你进步的大事!”
小环蹬上鞋;走出门。张俭跟了出去。两人来到江边是上午十点;一个游人也没有。小环向一个管理人员打听;他是否见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岁的女子。还有什么特征?头发盘成个大窝窝头。还有呢?眼眉特黑脸特白;说话鞠躬;说完了又鞠躬。还有呢?还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国女同志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那她是中国女同志吗?
张俭抢一步上前;说那女人穿一件花连衣裙;是白底带红点点、绿点点、黄点点的。
售票的人说他没什么印象;昨天游客多少?连外国人都有五六个。
张俭和小环沿着山上那条小道弯弯曲曲地上下好几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扫地的、背冰棍箱叫卖的;谁都对他们打听的这个和“中国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摇头。
伸到江水里的礁石被江潮淹没了大半。船只“呜呜”地在江上的雾里过往。张俭真觉得多鹤死了;是他下手杀的。在两个爱人中间选择一个;他只能这么干。
他们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顾饥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们托给居委会照顾。张俭和小环坐九点的慢车往南去;他见小环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以为她是在补值班欠缺的觉;但她突然一耸肩;抽风似的;把眼睛睁得雪亮;一看见对面坐的张俭;再靠回去;闭上眼。似乎她有了什么新点子;但发现对面这个人不值得她信赖;欲说还休了。

接下去的几天;张俭慢慢知道小环的新点子是什么。她去周围市、县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没找到多鹤。没有多鹤;小环只得请假照顾两个半岁的男孩和上学的丫头。大孩二孩不习惯小环:小环一天给他们换两次尿布;而多鹤至少换六次。也因为小环不勤洗尿布;尿布没有足够时间晾晒;他们得忍受半湿的尿布;不久;就开始忍受奇痒的尿疹。丫头也退出了儿童合唱团;每天一放学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铁皮文具盒叮叮当当响一路。她得帮忙洗菜淘米。因为小环下午带着弟弟去邻居家串门;教邻居大嫂大妹子怎么包豆馅山羊、豆馅刺猬。反正小环嘴里胡扯惯了;人们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这种有关多鹤下落的话当真。
才十来天;一向干净得闪着青蓝光泽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层油污。小环包饺子在过道剁肉馅;溅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扫。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头一个坐下;等其他人跟着坐下了;她会想起菜还没端上来。菜端上来了;她又忘了给每个人摆筷子。并且她干活总是扯着嗓子骂人:卖菜的把泥当菜卖;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烂肺;肯定往米里掺沙;害得她好拣。不然就是:张俭;酱油没了;给我跑一趟打点酱油!丫头懒得骨头缝生蛆;让你洗一盆尿布你给我这儿泡着泡一天!
原本小环在旅店的工作就是临时工;半个月不去上班;警告就来了。小环不能撇下两个半岁的孩子;只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辞去。 有一天张俭打了一盆水;坐在床边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脚。小环坐下来;看着他一双脚心事重重地翻搅着让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鹤离开有二十天了吧?”小环说。
“二十一天。”张俭说。
小环摸摸他的脑袋。她不愿说这样用肥皂洗脚是多鹤强制的。张俭从来没有认真抵抗过多鹤的强制。谁会抵抗呢?多鹤的强制是她不做声地迈着小碎步端来一盆热水;搁在你脚边;再搁一块肥皂。她会半蹲半跪地脱下你的袜子。她埋下头试探水温时;谁都会投降。二十一天没有她;洗脚还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环能把张俭彻底收服回来?
 收服回来的他;还会是整个的吗?
一个月之后;张俭开始受不了这个家了。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觉起来;打一桶水;像多鹤那样撅着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块明净地方来需要几分钟。正搓着;听见一个女邻居叫唤:“哎哟!这不是小姨吗?”
张俭两个膝盖不知怎样就着了地。
“小姨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女邻居的尖嗓音像见了鬼一样。
门在张俭后面打开。张俭回过头;看见进来的女人像个污秽的花影子:那条花连衣裙一看就知道当了一个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绷带;谁也不会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邻居在多鹤身后;空张着两手;又不敢扶这么个又脏又虚弱的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张俭问。他想从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种得赦般的后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里。
多鹤的头发披得像个女鬼;看来谁都低估了她头发的浓厚程度。小环这时也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的锅铲一撂;跑上来就抱住多鹤。
“你这是怎么了?啊?!”她哭起来;一会儿捧起多鹤的脸看看;再抱进怀里;一会儿再捧起来看看。那脸很黑;却浮着一层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邻居满心疑惑地分享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了;回来就没事了。”张家的人谁也顾不上她看多鹤眼中的嫌恶和怜悯。这证实了邻居们对她的猜测:她是个脑筋有差错的人。
门在女邻居身后关上。小环把多鹤在椅子上搁稳;嘴里吆喝张俭冲糖开水。小环对卫生一向马虎;这时也认为多鹤急需卫生卫生。张俭刚被她差去冲糖水;她又十万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拧出来;先让多鹤洗个澡。
多鹤从椅子上跳起来;咣当一下推开小屋的门。两个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里;因为他们尿湿的被子床单还没来得及洗。屋里气味丰厚;吃的、抽的、排泄的;混成热烘烘一团。孩子们把方的扑克牌啃成了圆的;把馒头啃得一床一地。多鹤上去;一手抄起一个孩子;两腿一盘;坐上了床;孩子们马上给搁置得稳当踏实。她解开墩布一样污秽的连衣裙胸前的纽扣;孩子们眼睛也不睁马上就咬在那对乳头上。几秒钟后;孩子们先后把乳头吐出来。多鹤再一次把乳头填进他们的嘴;这回他们立刻就把它们吐出来;像吐两颗被呷尽了汁呷空了肉的瘪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两个早已干涸的乳头;这时全翻脸了;又哭又喊;拳打脚踢。
多鹤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平静而顽固地抱着他们。他们每一个挣扎;她松弛的乳房就晃荡一下;那对乳房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干了;脖子下的肋骨显露出来;从锁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鹤一再把乳头塞进大孩二孩嘴里;又一再被他们吐出来。她的手干脆抵住大孩的嘴;强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会再生;会从她身体深层给抽上来。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们的关系就是神圣不可犯的;是天条确定的;她的位置就优越于屋里这一男一女。
她的强制在大孩这里失败了;便又去强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乳头顶住他的嘴。他的脑瓜左右突击都突不了围;后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脸憋紫了。
“遭什么罪呀?你哪儿还有奶?”小环在一边说。
多鹤哪里会懂道理、讲道理?她对两个半岁的儿子都横不讲理。
二孩撤退不得;干脆冲锋。他一个突刺出去;用他两颗上门齿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个坚持欺骗他的乳头。多鹤疼得“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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