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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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珍大声笑道:“你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紧,今天飞机不会来。”
正说着,紧急警报响了。树林里忽然静下来。随着警报声,一下子地上少了好些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走动。”碧初温和地对峨说。弗之走过来说,看见孩子们在河岸下坡处检石子,地点很好,李涟留在那里照顾。碧初点点头。
河岸边,李涟靠着之荃坐下来。孩子们对紧急警报并不陌生,仍在检石子。捡了堆起来,一会儿又铲平。嵋不参加这游戏,只望着蓝天遐想。
没有多久,敌机来了。
十八架飞机,排成三角形,在蓝天上移动,似很缓慢。那朵白云还在那儿。飞机穿过了它,直向树林上空飞来。之荃指着天空嚷嚷:“日本飞机!”小娃拾了些石子儿要扔出去,自己说:“当机关枪。”嵋忙制止了。这时飞机已到头顶,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除了这声音,四周是一片死寂。
“快卧倒!快躺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躺下,心想有什么事就护住小娃。
天仍很蓝,白云仍很悠闲。“我们要是都死了,天和云还是这样。”嵋暗想。
一架飞机俯冲,那时的飞机扔炸弹时都俯冲,以缩短距离。在这一刹那,嵋感到十分恐惧,那感觉像是有什么物件把身体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亲,可是动弹不了。这时蓝天里多了几个黑点儿,一个比一个高一点,向下坠落。“炸弹!”嵋猛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轰然一声巨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个炸弹落在小河对岸。排列整齐。炸弹碎片飞起作弧形,恰好越过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红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离得稍远,震得眼前发黑,不禁放声大哭。泪水和着红土糊在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李涟赶忙一手揽着一个,忽有一架敌机俯冲,用机枪扫射地上的中国人,机枪的哒哒声十分清脆。李涟护着孩子,抬头定定地看着敌机。等敌机飞走了,过来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较少,先醒过来,只觉浑身无力。他见嵋在不远处,大半身让土埋着,忙爬过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几声,嵋仍不睁眼。“是不是以后只能给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几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涟等帮着把土扒开。一会儿,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还是那样蓝,那朵白云还在不经意地飘着。外公,警报,飞机,炸弹在她脑中闪过,她遂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赶过来了。之薇、之荃见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侧,觉得十分平安。小娃凑近碧初耳边,说:“娘,我觉得过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娘。”嵋在心里说。
这时士珍议论着,那边炸死好几个人,很可怕。她脸色苍白,语调紧张。
树林边传来哭声,是死者的亲人在忍受死别的痛苦了。一个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岁,你才十二岁!”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岁,刚刚是嵋的年纪。这个不相识的同龄人已经消失了。
敌机又飞回来了,在空中盘旋。
美丽的蓝天,你就放纵敌人的飞机这样任意来去吗?丰饶的原野,你就忍受敌人的炸弹把你撕破吗?
小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呢?为什么不来?”。
“我们的飞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呵,哪里有飞机!”弗之深深感叹。又见小娃那样小,满身红土,却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自己,关心着我们的空军,心里一阵酸热,温和地说:“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我们的人民太贫困,政府太腐败——这些你还不懂。”
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见几簇火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火!”人们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内跑,要去救火。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呵。”人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笑,俯冲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恨恨地说。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叹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呵。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寸也好。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没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方。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都已粉碎,没有水喝。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碧初说。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人。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孟太太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蔚说,“我去找个挑夫。”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人的,还是大家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戏台那边运送。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着搬东西。”她在倒塌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花脸,前前后后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阵,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住不说。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 忽听见马蹄得得, 愈来愈近。“骑兵!”小娃说,“骑兵没用!”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下马,把马拴在腊梅树上。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