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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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异地互望,原来合子已经紧随着嵋,长成一个少年了。
又有几位先生讲话,都说到近来的战局。庄卣辰特别作了分析,说,现在欧洲形势好,日军的战线拉得很长,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它还会在中国战场上做困兽之斗。我们如果不收复滇西失地,就会受到几面夹攻,说不定会成为难民。他讲话后,众人议论,要做难民,可往哪里逃呢?
接着是即兴表演。大家随便走动,嵋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忽然看见庄无因站在面前。无因穿一套米色西装,系着绛色领带,沉思地望着嵋。“嵋。”他难得地微笑,“我们好久不见了。”
嵋第一次看见无因穿得这样整齐,觉得有些陌生,遂不觉评论道:“你很神气。”说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无因道:“你才神气,你已经完全是大人了。”嵋穿一件普通的竹布旗袍,是峨的旧衣服,显眼的是衣襟上有三朵小红花,是嵋自己绣的,套一件空花淡蓝短袖毛衣,是玹子给的,确已显得苗条婀娜。这时,司仪宣布下一个节目是华验中学的小合唱。嵋垂下眼睛,又抬起,略显弯曲的睫毛罩着柔软的眼睛,向无因笑笑,忙和同学们跑上台。这神气无因见得多了,他总觉得嵋在抬起眼睛的一刹那,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他们唱的是那首《多年以前》。音乐老师说,要让父母们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故事。
有几位先生唱昆曲,唱的是《长生殿》的九转。他们唱到:“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众人都觉黯然。弗之、碧初听这曲子都想到凌家父女,雪妍已升仙界,凌京尧现在不知怎样了。庄卣辰为玳拉讲解这曲子,玳拉对碧初说:“我听过凌京尧先生唱昆曲,虽然不懂却觉得好听。”正好夏正思和几个外语系的教师在旁,夏正思叹道:“他们怎能忍受雪妍去世的消息。雪妍最会教书,我很奇怪这能耐是哪里来的。”碧初轻声说:“因为她心里总想着别人。”
聚餐时,年轻人俱都离开了父母,聚在一起。庄家兄妹和孟家姊弟还有别的几个小朋友,把菜肴拿到回廊外一个石桌上,大家或坐或站,高兴地谈话。嵋告诉无因峨的近况。无因沉思道:“你姐姐是一个奇特的人,不过你是一个更奇特的人。”嵋说:“那么你是一个更更奇特的人。”他们端着盘子坐在回廊拐角上,随意谈话,似乎是接着昨天的话题,没有间断。无因明年大学毕业,父母师长都要他参加留学考试,他则宁愿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说呢?”他问嵋,“明年,好像太遥远了。”眼前滇西的战事好像倒近些。“晏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时事,他讲时事和讲诗词一样,热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经常吓我们一跳。”“很有感染力?”无因仍望着嵋。“有一点。”嵋咬着一块点心说。无因看见露出的黑色的馅,“枣泥馅的?”嵋点头。“我再去拿几块给你。”这时,梁明时走过来,说了些关于数学课的事。嵋问:“为什么代数比几何难?”“也有人觉得几何比代数难。”梁明时说。“我就是。”之薇轻声说。梁明时道:“若要回答,可以说因为几何是几何,代数是代数。也因为孟灵己是孟灵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说起嵋等现在看的书,其中有纪德的小说《窄门》,写一个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说,他喜欢这本书,原来梁先生也看小说。无因拿了点心来,梁先生问是不是枣泥馅的?原来他也喜欢枣泥馅。又有别的先生走过来和他们说话。航空系的徐还女教授来找合子,说了一阵飞机的事。
尤甲仁夫妇略事周旋,先走了。刘婉芳本来和他们在一起,这时走过来找邵为。邵为在一座花丛前正和梁先生讨论着什么,她心里很烦,“你们整天讨论这些抽象的东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开不出一桌好饭,有什么意思。”她低头看身上的半旧藕荷色绸袍,这破东西还不知道穿几年。在回廊上看见嵋、之薇等女孩穿着朴素,却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羡慕又不以为然。她已经有了不去打扰邵为的习惯,倚栏望了一会儿,见他面容清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心下怜借,眼前却又浮出朱延清的潇洒形象。开展览会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虽没有说几句话,那派头那气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随时可以送人一辆汽车。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叫了一声:“邵为走不走?”梁先生听见,忙命邵为过来。邵为赔笑道:“你在这里,我拿几块点心来好吗?”“谁要你的点心。”邵为不知她何故生气,只好说:“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会这样对葑哥。分手时,大家都觉得很不圆满,因为卫葑和凌雪妍没有露面。
大家陆续散去。几个年轻人还恋恋不舍不愿走开,他们要无因讲一讲什么是相对论。无因捡了一块黄泥,在石桌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他的讲解深入浅出,若是爱因斯坦本人听见,可能也会赞许。讲了一阵,无采说:“好了,好了,真都那么爱听么?”“不爱听就走开。”无因语气很温和,仍拿着黄泥在桌上画,大家仍围着听,可是他越讲越深,大概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无采要走,嵋拉住她,说:“再等一会儿。”梁先生又走过来,说:“你们还不解散,家长都等着呢。”低头看那黄泥图,说:“从图论的角度看,你这条线不对。”拿起一块泥改了,无因立刻明白,连声称谢。嵋说正演《人猿泰山》,四人商量去看。于是禀明了大人一起往南声电影院来。无因当时已经在教家馆,除自己零用外,还可以贴补家用。影院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全昆明的人都集中在这儿了。无因说:“这也是难民,精神的难民。”他们没有票,嵋说:“我们想当难民还当不上呢。”“谁说的?你们站着不要动。”无因一面说着跑开去,不一会,就拿着四张票回来,是从票贩子手里买的,当时称为买飞票。这时上一场散了,街上人更多了。
“买花来,买花来。”几个中学生,推着一辆板车,堆满鲜花,车上插着横标,大字写道:义卖。下有两行小字:逃难同胞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请解囊相助。虽已是下午,花色仍很鲜艳。无因立刻上前买了四朵红玫瑰,给了嵋和无采每人两朵。“白先生!”忽听合子有礼貌地招呼。果见白礼文站在车前,仍是衣冠不整,趿拉着鞋,看见他们似乎不认识,随手抓了十来朵花,说是要买,卖花的女学生说了价钱,他先一愣,然后拿出钱来,一面说:“我就是来上当的,不上当,怎么安心。”随手把花递给合子,说:“告诉老孟,我真的回四川了。”随即挤入人群。合子捧着花发愣。“我帮你们扎一扎。”卖花人说。很快扎成一个花球。大家向人群中去找白先生的身影,哪里还寻得见。
他们找到座位,灯光渐渐暗了。银幕上照出一位女子一面皎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一面在看书,很是悠闲。忽然间人声鼎沸,一群野象狂奔而来,把小小的村落踏平了。在断瓦颓垣中,站起一个小男孩,他哭着喊妈妈,喊来了几只大猩猩,一只面容温柔的母猩猩把他抱起,他成为猩猩家族的一员。这就是《人猿泰山》故事的开头。那书当时很流行,电影根据书改编,更加流行。
走出电影院时,无因评论道;“人和动物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甚至胜过人际关系,虽然它们不说话。”“比如你的小黑马。”嵋举着玫瑰说。合子说:“我想到柳,它的忠诚无与伦比。”无因道:“狗的忠诚是奴仆的忠诚,马的忠诚是朋友的忠诚。”嵋、合不以为然,说:“大家从来没有把柳当成奴仆,它是我们的朋友。”无采忽然说:“马和狗是不一样的,我想哥哥说得对。”嵋、合没有养过马,无话反驳,都沉默了。嵋垂下头,慢慢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很对不起柳。”无因看着嵋想了一下,郑重地说:“我道歉,我知道柳是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其实我也很对不起黑马。我们把它卖了。没有办法,城里没有它住的地方。”住在城里不再需要马,这是主要原因。无因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说。他们已在翠湖边的先生坡看好房子,已可暂住,不久即可搬来。同院有一位英国汉学家沈斯,正在把《中国史探》译成英文。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一起到腊梅林来,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因、采见过碧初,便到嵋、合子这边,东摸摸西看看,说墙上怎么没有贴大字,嵋笑道:“我早不写大字了,我再写字就是书法了。”又见过道里放着几块木板,嵋说:“玮玮哥要给我们做书架的。”无因道:“我和澹台玮的想法常常很像,可是做起来我差多了。”说了一阵话,门外有人喊“三姨妈”,原来是慧书来了。她看见无因十分意外,急忙转身到碧初房里去了。一会儿又过来,对无因说:“你就要毕业了吧。”无因道:“就是,我明年大学毕业。嵋高中毕业,她要上数学系。”“谁说的?”嵋一转念,“也可能。”合子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你常常不会做数学题。”嵋把头一歪,道:“我爱走迷宫呀!”大家说些学校里的事。因、采辞去,三人送到门口。他们从陡坡下去,真像是沉入了地底。
慧书要在梅林里坐一坐,嵋让合子先回屋。腊梅未开,梅树自有一种清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慧书拉着辫稍,抚平辫梢上的蝴蝶结,欲言又止。嵋说:“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有心事。”慧书说:“什么事瞒得过你。我是有事找三姨妈,只跟你说点临时的。”嵋说:“你说临时的我也当永恒的听。”慧书因道:“我的功课一点不难,同学里很少用功读书的,本来就是为得一张文凭。”嵋笑道:“好做嫁妆。”慧书轻拍了她一下,叹道:“真的,我们都大了。我自找麻烦,选了一门微积分,真太难了,你帮我补习好吗?”嵋说:“慧姐姐找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