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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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门。
碧初开门,见钱明经站在门口。明经很自然地笑说:“孟师母这几天身体可好?惠枌在这里打扰了。”碧初将请进、请坐、请用茶几道程序做完,关切地推了推用被子蒙着头的惠枌,自下楼去了。
明经弯身轻声说:“今天你既然看见了,我不能再瞒你。不管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这样重大的事总不能在孟家谈。”楼下的猪哼哼着走来走去,表示这里确不是谈判之所。
惠枌推被坐起,冷冷地说:“有什么好谈的!简单得很,离婚就是了。”
“离婚才复杂呢。”明经赔着笑脸,把鞋拿在手上,要为惠枌穿鞋。“如果只吵吵架,倒是简单。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请太太回去。”说着鞠了一躬,上来穿鞋。惠枌想一脚把他蹬开,却怕发出声响,总不好在这里大打出手。且回去理论!那三间屋有自己一半呢。因夺过鞋穿上,整好床铺。明经忙拿了花布包,两人下楼来。若不知底细,外面看着依然是一对璧人。
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协。钱明经为人不坏,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边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
惠枌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看着一边卧室里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枌吓了一跳。明经跪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江先生让我把这几年的著作整理出来,下个月系里要讨论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说。”
惠枌道:“你升什么教授?是明朝家具还是宋代瓷器?是云南玉器还是缅甸宝石啊?”
明经起身拿过一叠文稿,虽是土纸,装订整齐,又是几本杂志,刊登着他的甲骨文研究文章。说:“那些女人只看我长得好,她们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难道你也不懂!”这话重重地撞击着惠枌的心,她两手捂着脸,泪水滴滴答答顺着手臂流下来。
黄昏时分,李涟从城里回来,带来消息:明仑办事处被炸,毁了一处院子,一名老校工当场炸死。幸好正房未受损伤。特别对孟太太说明:“孟先生很好。今天的课是在坟堆里上的,下午又在大戏台顶上写书呢。”
过了几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说要找事做,在城里方便,隔几天才回来一次。嵋又有低烧,医嘱隔日注射一种肝精补血,并服用抗结核药物。落盐坡有一家医生,成为附近的简易诊所,可以打针。落盐坡来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带着嵋去了几次,嵋说认得路了,自己能去。碧初不放心,又由郑惠枌陪着去了两次。这天,惠枌有事进城了,乃决定嵋自去打针。
嵋拿着草帽站在敞间,听着碧初嘱咐:“走路要专心,不可东张西望,若是遇上敌机,飞得近了,不管怎样,先在草丛里躲一下。打针的人是医生太太,也要称医生,记住了?”嵋答应着戴上草帽。帽子是旧的,但有一条花布带垂下来,就好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缝上去的。小娃送她到门外,拉拉这根带子。小娃本来要跟着,路太远了,他听明道理,便自己在家看《西游记》。
嵋自己上路了。她沿着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几个挑担子的,还有几条狗伸着舌头跑过。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落盐坡。这村在山坡上,夹在龙江与芒河之间。坡脚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这里猛然落下,几块大石伸到水中,水花溅起,雪白一片。嵋忽然明白这里为何叫做落盐坡。村人常用急水冲洗衣服。潭下游水势缓慢多了,据说这潭和龙江相连,这里落下的东西,过些时能在龙江发现。飞舞的水花落进潭里,变成一片涟漪,缓缓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个?”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问。
“去找医生。”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这位大嫂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予更多注意。“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呀,还有他的女儿,有说是婆娘。——你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个外国中年妇女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她对嵋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哦!你来了,等一下。”嵋把针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篓里。“没关系,没关系。”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要是掉在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那边房子便宜些。你看看这里。”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就是呀。我们不喜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嵋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做没看见。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奇*書网收集整理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句话。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能握手。“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嵋弯身摸摸柳的头,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柳,”嵋轻轻唤它。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做犹太民族吗?”
“知道的。”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他严肃地说。
“欢迎你们。”嵋由衷地说,抬头望着米老人的脸。米老人很想拥抱她,但他只感谢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觉得有什么跟着,回头见是柳,它轻轻摇着尾巴,脸上的表情极温顺,似乎在问:“让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并排走。不知不觉转了弯,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见一条大河,从远处奔腾而来,便是龙江了,河水与芒河的气势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块白色大石,如同一条船,石旁榛莽纠结。这里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苍凉之感。柳忽然向后退,然后猛地纵身一跳,抓住一只从草丛飞起的鸟,便要大嚼。嵋说:“柳,你这样野蛮。”柳来不及看她,且对付眼前的食物。嵋不愿看,转身跑下坡自回家去。
嵋在家门口正遇见孟弗之从城里回来,便跑过去接爹爹手里的伞,“爹爹,今天这么早。”“发米了。”弗之说。果然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跟着他。这一担米是作为工资的一部分,发给教师们的。米不知在仓里放了多久,已经发霉,呈红色,然而有米吃总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间择菜。弗之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干了许多,心中难过,忽然记起贺铸的一句词,“更几曾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马上将“更几曾”改为“待几时”,待几时?谁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米。嵋已经俯在箩筐旁捡出好几条肥大的肉虫,一面说:“爹爹,我今天在落盐坡看见两个犹太人,他们姓米,大米的米。”弗之道:“听说是搬来了一家德国人,原来做过驻青岛领事。”“那位先生说山东话”嵋证实。“他们还有一条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实不相符。”弗之想了一想,说:“那大概是德语狮子的发音。纳粹上台以后,从一九三三年实行排犹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犹太人的公民权。人说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们没有国,没有家,简直是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