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德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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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赞美我的同时,总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充分机会学习如何“宠辱不惊”。至于人们的“期待”,那是一种你自己必须学会去“抵御”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是最容易把你绑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说话,傻就不假装聪明。你现在明白为何我推掉几乎所有的演讲、座谈、上电视的邀请吧?我本来就没那么多知识和智能可以天天去讲。
反问六: 这世界你最尊敬谁?给一个没名的,一个有名的。
没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贫济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实验室里默默工作的科学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强权坚持记载历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贫病交迫仍坚定把孩子养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众鼓噪中仍旧维持独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愿意跟别人分享最后一根蜡烛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励谎言的时代里仍然选择诚实过日子的人,我尊敬那些有了权力却仍旧能跪下来亲吻贫民的脚趾头的人……
有名的?无法作答。从司马迁到司宾诺沙,从苏格拉底到甘地,从华盛顿到福泽谕吉,值得尊敬的人太多了。如果说还活着的,你知道我还是梁朝伟的粉丝呢。
反问七: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你想去哪里?未来,还是过去?为什么?
好,我想去“过去”,去看孔子时期的中国,而那也正是苏格拉底时期的欧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纯粹的星空下是如何做出伟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过的国家,去穿每一条巷子,听每一户人家从厨房传出来的语音,看每一场国君和谋士的会谈;我想在苏格拉底监狱的现场,听他和学生及友人的对话,观察广场上参政者和公民的辩论,出席每一场露天剧场的演出,看每一次犯人的行刑。我想知道,在没有科技没有灯光的土地上,在素朴原型的天和地之间,人,怎么做爱、怎么生产、怎么辩论、怎么思索、怎么超越自我、怎么创造文明?
但是,我也想到未来,到二零三零年,那时你四十五岁,地第四十一岁。我想偷看一下,看你们是否幸福。
但是,还是不要比较好。我将──不敢看。
反问八:你恐惧什么?
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惧吧?我恐惧失去所爱。你们小的时候,放学时若不准时到家,我就幻想你们是否被人绑走或者被车子撞倒。你们长大了,我害怕你们得忧郁症或吸毒或者飞机掉下来。
我恐惧失去所能。能走路、能看花、能赏月、能饮酒、能作文、能会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记忆、能坚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为、能爱。每一样都是能力,每一种能力,都是可以瞬间失去的。
显然我恐惧失去。
而生命败坏的过程,其实就是走向失去。于是,所谓以智慧面对败坏,就是你面对老和死的态度了。这,是不是又回到了你的问题一?二十一岁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谈这些吗?
MM
第三十四章 你知道什么叫二十一岁吗?
亲爱的MM:
老实说,你的答复让我吃惊。你整封信谈的是生命败坏的过程──你的身体如何逐渐干掉的过程,就是没看见你说,随着年龄你如何变得更有智慧、更有经验,也没说你怎么期待“优雅变老”,宁静过日。我以为你会说,老的时候你会很舒服地躺在摇椅里,细细叙述你一生的伟大成就──你基本上不需要顾虑金钱或工作,家庭 也都安乐,我以为像你这样处境舒适的人谈“老”,会蛮闲适的。
所以,要感谢你啊MM,消灭了我对“优雅地老”的任何幻想,给了我一箩筐可怕的对老的想象。 我没想过二三十年后的事,会让我烦心的是未来两三年的事。有时候,我会想到人生的过程:先是,整个世界绕着你的爸爸妈妈转,后来是,比比谁的玩具最好玩。玩具不比了之后,接下来话题就永远绕着女孩子了。什么时候,女孩子又不是话题了呢?我但愿永远不会。
我的意思是说,什么时候开始,老天,我和朋友们谈的不再是文学、足球、电影和伟大的想法了,我们谈的是“私募股权投资是不是好的行业”,我们谈的是哪个公司待遇最好,谁谁谁和哪个上市公司老板有交情。感觉上,我们好像又是蹲在沙堆里玩耍的小孩,只不过,现在拿来比的不再是谁的爸爸妈妈最棒、谁家房子最大或谁的玩具最多。不久前我在上网的时候发现我从前的女朋友也在网上。好几年没联系了,我决定给她写个几行字,打个招呼。其实心里还希望她最好不在,那就不要尴尬了,可是不幸的是,她就在,而且立即响应,而且话多得很。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她和未婚夫正在找房子。我礼貌地问了一下她和他的认识经过什么的,然后就匆匆结束了谈话。
不是说我对她还有什么不舍的感情,而是,我的感觉很奇怪。可是,还没完呢。上礼拜我收到一张照片: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穿着白纱结婚礼服,那是她的婚礼。我的错愕,就和那天上网知道前女友结婚的感觉一样:难道这就是了吗?已经开始了吗?我们不是刚刚还挤在烟雾缭绕的小酒吧里高谈阔论,为歌德的诗吵得面红耳赤,不是刚刚才喝得半醉在大谈我们的未来──怎么现在已经在结婚、在成家了?不会吧?不可能吧?不是应该还有一个阶段,我们开始谈事业、结婚、家庭,怎么有人已经开始身在其中了?那么在事业、结婚、家庭的下一个阶段,我们是否也要提早谈关节酸痛、大小便失禁、替换骨盆和老年痴呆症了?
在奇怪的情境中转进转出
你知道我的人生处境吗,MM?我其实已经在面对人生未来的压力和挑战──学业的和事业的,但是在家中,只要我和你仍住一起,我还得像一个十二岁的孩 子一样被看待。“你的房间好乱!”你说。“功课做完啦?”你问。“两点了,该睡了吧?”你催。你可能觉得冤枉,但是,对不起,对我这样一个二十一岁的欧洲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对待十二岁的小孩的态度。你不知道,欧洲的二十一岁代表什么意思。
所以我的感觉就是,在外面我是一个要承受压力的、独立自主的成人,但是一踏进家门,我马上变成一个“反叛期青年”。我有一个内部角色转换:一边在思索股票操作的最佳策略,一边要对妈妈解释为何昨晚凌晨五点才回家。跟你说真的,后者比前者还难。但是我也找到了一种与你和平相处的方式。最怪异的,其实还是在学校里。
我的亚洲同学,在我眼里看起来是如此的稚嫩,难道他们的父母亲对他们管得更多、更“保护”有加?我无法想象,但是我看到的是结果。我可以跟你讲一千个例子,但是一两个就够了。有一天约翰和我到学生宿舍去,一推门,看见约翰的香港同学,一对男女朋友,正坐在床沿玩,怎么玩呢?她手上抓着一只小毛熊,他抓一只小毛狗,两人做出“超可爱”的喔喔呜呜声音,推来推去,叽叽咕咕笑个不停,玩了很久,像两个八岁的小孩。但是他们俩都是二十三岁。
上课时,譬如法文课,老师发一个音,学生觉得那个音好笑,就会集体发出那种小学女生发出的咯啦咯啦的笑声。他们永远用“可爱”的声音说话,他们的身体语言也永远是“可爱”的。我坐在其中,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一百岁的老人。你懂了吗,我就是在这几种奇怪的情境中转进来转出去,心中对未来本来就有疑惑跟不安了,你还来告诉我“老”有多可怕?
安德烈
2007…09…23
第三十五章 独立宣言
安德烈:
你昨天的话是这么说的:“MM,你跟我说话的语气跟方式,还是把我当十四岁的小孩看待,你完全无法理解我是个二十一岁的成人。你给我足够的自由,是的,但是你知道吗?你一边给,一边觉得那是你的‘授权’或‘施予’,你并不觉得那是我本来就有的天生的权利!对,这就是你的心态啊。也就是说,你到今天都没法明白: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他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你的‘别人’!”
安德烈,那一刻,简直就像经典电影里的镜头,身为儿子的向母亲做斩钉截铁的独立宣言,那饰演母亲的,要不然就气得全身发抖,“啪”一个耳光打在儿子脸上,儿子露出愕然的表情,然后愤而夺门离去,要不然,母亲愕然,然后眼泪潸潸而下,本来威武庄严的母仪突然垮了,惨兮兮地哭。
我也没办法应付这局面,安德烈,譬如你站在沙滩上,突然一个浪头,天一样高,眼睁睁看着它扑下来,你其实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反正趴着躺着都会被击倒。
你所不明白的是,你的独立宣言,不仅只是美国对英国的独立宣言,那毕竟是同一个文化内部的格斗;你的独立宣言——不知怎么我想到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是阿尔及利亚向法国宣布独立,是古巴向西班牙挑战,是甘地向英国说“不”。
你根本不知道大多数的亚洲母亲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儿女的。
你记不得你香港的数学家教?他是博士生了,谈妥要来上班之前,还说要打电话回北京问他父母同不同意他做家教。你记不得大三的小瑞?她到台北和朋友晚餐,结束之后还打电话问她妈准不准许她搭出租车回家,结果电话里的妈说出租车危险,她必须搭公交车。你记不记得大二的阿芬?拿着暑期创意营的选课单,说伤脑筋,不知道她妈会不会同意她选她真正想要的课程。
这些,都是典型的镜头;我不是这样的母亲。
但是同时,我也看见二十一岁的女儿跟母亲手挽着手亲密地逛街,看见十八岁的儿子很“乖”地坐在母亲身边陪着母亲访友,跟母亲有说有笑。
老实说,安德烈,我好羡慕啊。
但是,我不敢企求,因为,我也觉得,刚成年的人跟母亲太亲近、太“乖”,恐怕代表着他本身的人格独立性不够完整。我渴望和你们保持儿时的亲密,但是又知道这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