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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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身子软了下去。我忙扶着他在垫子上靠好。看他闭着眼睛筋疲力尽地倒在垫子上,我心里有话,却问不出来。
“娘是因为爹才送了性命。”我没有开口,宇文成都却自己说了出来。我心里一紧,宇文成都拒绝所有的女子,和父亲关系尴尬,都是因为这一句话吗……
“娘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生性颇有男儿的豪气。”宇文成都把母亲的旧事缓缓道来,语气间竟隐隐有几分骄傲。
他说了这一句,便忽地顿了,又微微咳了两声。我忙道:“我听着。”他虽不说,我却明白,他是怕我觉得他说这些久远无干的话听着无聊,说了一半又自停了。
“爹娶了娘,却再不许娘舞枪弄棒,抛头露面,说是有损宇文家的体面。娘顺着爹的意思,把那些物事一概弃了,只在家服侍爹,做一个本分的宇文夫人。”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有些气喘,我心下已不知怎么的沉重起来,只是默默地等他往下说,“没上几年,爹有了姨太太。旁人不见,我却常见着娘暗自垂泪。我曾听着娘对舅母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生这个儿子,得一纸休书,孤老一辈子。”宇文成都的脸又晕红了起来,嘴唇却青白了,我想劝他休息,他却兀自往下说,“话虽是如此说,娘却始终未曾违拗过爹的意思。到得后来,一次家难,爹被刀剑相加,娘挺身相护,终是力怯。爹被人带走,娘死时只有我在她身边,她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她对得起爹了……”
宇文成都突地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门外的家将听到了声音,忙赶了进来,端了盂拿了巾子。我还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忽然宇文成都猛地一伸手,把我狠狠推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往后连退几步,险些撞在了墙边的桌子上。还没等我闹明白过来,就见宇文成都微一弯腰,“哗”地吐出了秽物,直吐得盂中见黄,才渐渐止了。家将递上了巾子,宇文成都只略伸了伸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家将只得替他将嘴边带着血丝的秽物擦去。有人捧上了茶,他连摆手拒绝都没了力气,只是蹙眉阖上了眼睛。家将叹着气把杯子放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公子又吐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恰好走近了些,听到这句话,心越发揪了起来,“又”……我二话不说,拉着那家将就往外头走。出了屋子,把门一关,问他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又吐了?宇文将军经常吐吗?”
那家将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我,嗫嚅着不说话。
我气急了,狠狠道:“回答我!”
那家将吓得浑身一抖,哆嗦道:“公主恕罪……是公子不让小将说……”
我冷着脸瞪他:“现在,我让你说。”
家将权衡了一回,估计是觉得眼前的公主比屋里的公子更可怕,颤抖道:“回公主,是……是的……公子这几日每日都会吐,他吃不下东西,但日里公主在时,他总是强吃下去,公主走后,公子便会像这样呕吐。”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忽地想起一件事,急问道:“昨日你们回来后,宇文将军是不是也吐了?”
“是……”
家将一个字证实了我的疑惑,本来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昨天宇文成都竟会跟我说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上次他急着赶我走,也是因为觉得腿伤不适……昨天,他定是也难过得紧了,才不惜说累了要赶我走……
“你下去吧。”我挥挥手遣退家将,又在门外待了一阵,确定面上平复如常了,才推门进去,我不要宇文成都看见我红着眼睛忍泪,又添了难过。
屋子里已由家将收拾过了,除了有些微的异味,再没有刚才呕吐的迹象。宇文成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他呼吸,总是急抽了一半便又断了,好一阵才有力气再吸一下。他苍白的面容也有了几分痛苦之色,我看在眼里,不知是因为他肉体上的痛楚,还是因为他方才回忆的往事。
我仍旧在他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好让他静静地休息。一片寂静中,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刚才说的话,他应该是很爱他的母亲的,也因为这个,所以怨恨宇文化及。又想到他的腿伤,我曾疑惑像他那样的出身,怎么会有人用鞭子抽他,现在想来,怕就是宇文化及了。“有了姨太太”……宇文成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这五个字,对他和他的母亲,恐怕伤害是最大的……宇文成都是宇文化及的第二个儿子,这么说,后进门的反倒抢先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屡见不鲜,宇文成都小时候过的日子,我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了……又想起宇文成都从不肯要女子在身边服侍,莫不是因为觉得他的父亲委屈了母亲,毁了母亲的一生,唯恐自己也和父亲一样?女人“麻烦”……如果要对心爱的女子好,了解她,体谅她,不以自己的标准去压抑她,那确实,是很“麻烦”的……
宇文成都忽然动了动,我赶忙凑过去,轻声问他:“好些了吗?”
他微微睁开眼睛,挣扎着低了低头。我赶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别动了。你若累了,就睡会儿吧。”
他止了动作,停下不动了,一双眼睛却不肯阖上,只是看着我。我瞧他这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明知要吐,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吃下呢……”
他的呼吸停了片刻,好像费了极大的力,艰难地轻声道:“不想……你再见我虚弱……不想……要你……照顾我……”
我怔住了,他的话,让我的内心骤然混乱不堪。等我略微回过神来,急急地想向他问清楚,却见他已阖上了眼睛,呼吸虽然仍旧微弱,但比之前平稳多了,他这是……睡着了……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他,把他那一句话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一忽儿记起当日在雨中,我初见他的情景,一忽儿又想起那天深夜,他咬牙忍着脚伤疼痛的情景,一忽儿又仿佛见着晋阳宫大殿上,他站在李元霸面前英武威猛的模样,即使明知处于劣势,也半步不肯退让……我心里只是搅成一团,好像身处一个偌大的迷宫中,我知道出口,也知道该从哪里走,可是,偏偏唯一的那一条路已被乱石封死,越不过去也绕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期盼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忽听宇文成都在睡梦中喃喃道:“父亲,你要我去皇上跟前求她……可她……我也恐这伤难好……”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我从上辈子起就被人取笑为典型的土象星座迟钝人,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感情,都是后知后觉,但这次,我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宇文成都话中那个“她”指的是谁。
老杨林昨晚的话,宇文化及的怪模怪样,宇文成都今天的这一场大怒……拼接起来,只能有一个答案……
老杨林昨日找宇文化及密谈,便是要他去跟宇文成都说,让宇文成都在杨广面前求亲,把我嫁给宇文家……
难怪老杨林总是让我替他送药给宇文成都,难怪总要我多来看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杨林有了这个意思的?我仔细回想……似乎……是那次宇文成都与李元霸较力吐血,我在老杨林身边关心太切……老杨林便生了这个想法吗……
我的心揪得只是疼,眼睛却只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是那样强壮,那样勇猛,可现在,又是这样脆弱无力……在这种时候,他还会想到我……唯恐这伤好不了,将来又委屈了我……我突然生出了悔意,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的关心,不该天天来看他,不该让老杨林误会,还不该……让他……生了这番情意……耳边忽然响起了昨日李世民的话:“若这情根是我种下的,我自会对她负责。”那么我呢……我自以为比李世民高尚,没他那样机谋深重,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可我现在……又算什么呢……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俯下身子,趁他睡着,悄悄地捧起他的手。他的手很冷,这一次重伤,好像把他的火气都给消没了。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使劲地握着,试图以自己手心的热量来温暖他的手。好久……好久……他的手终于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我又低下头,对他的手心呵气,替他轻轻地揉搓。他忽然动了动,我怕他察觉,赶忙松开他的手,正襟坐好,目光却没法挪开,仍是凝注在他的脸上。他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一刻,回复了一丝血色,他的唇微微一动,眼睑轻轻跳了跳,我的心便也随着在抽搐。
他没有醒过来,我又一次捧起了他的手,眼泪已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我怕落在他的手上弄醒他,赶紧自己擦了,可那泪却总是不断。我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替他塞在被子里,又理了理被褥。我站起身,可还是不舍得转过头去,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终是控制不住,把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虽然隔着被子,我也能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坚强的生命力……
他胸前的被子已被我的泪打湿了一大片,我怕他醒过来,赶紧跳起身,扭头就往外走。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无论是杨广,老杨林,李世民,还是……他……都不能再叫我留在这里了。
我飞跑出晋阳宫,在马厩找到了我的踏雪玉兔驹,也不管马伕诧异的眼神,亲自替踏雪玉兔驹备了鞍,翻身上马,就朝外头冲去。
一连跑了十几里,突然,身后传来另一个急促的马蹄声,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是老杨林!
老杨林正骑着他的那匹马,狠命地加鞭,在我身后大喊:“瑶儿!停下!老夫有话对你说!”
我有心想不理,可驾马的手已渐渐无力。老杨林还在我后头拼命地赶着,一声声的呼唤,让我心里更乱了。这些日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早已把他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习惯于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顺从他的小小意愿,让他高兴。可今天……我还能顺从他吗……心里虽这样犹疑,可手上已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吩咐,微微收住了马缰。
老杨林终于到了我的面前,生怕我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