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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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房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奶奶把父亲的被子抱到桔梗的炕上,爷爷到集市上扯了几尺花布给桔梗做了件花衣服,这就圆房了。穷人家的喜事简单。
长话短说。就在父亲和桔梗圆房不到三个月,奉天城里闹起了军阀。两股军阀不和,不知谁给谁打了。总之,死了不少人,吓得城里人往乡下跑,军阀队伍里那些散兵们也到处乱跑。那天爷爷和父亲正在地里锄地,远远的就来了一股队伍,他们吆五喝六地来到近前。刚开始他们要讨水喝,后来他们就看见了父亲。十六岁的父亲长得结实而又干练。队伍领头的就冲父亲说:小伙子,当兵吧,扛枪打仗吃遍天下。
父亲不理。那领头的一挥手,就上来了三五个当兵的,不由分说拉起父亲就走。爷爷急了,他知道这是在抓壮丁,爷爷就哀求:老总们呐,行行好,俺可就这么一个儿呀。
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当兵的推倒在地,拉起父亲就走。爷爷欲上去讲理,被一枪托砸晕了。那次,父亲被拉到了城里。不久,父亲逃跑,被押回去打了个半死。那时,军阀之间今天一大仗,明天一小仗,生生死死,不明不白。
父亲没能逃成,只能心不在焉地扛枪打仗。时间长了,他才发现,这些当兵的大都是被抓来的,他们家里也都有妻儿老小。那些当官的从不把他们当人看,非打即骂,还想方设法克扣军饷。很多人早就不想在这样的队伍里干了。
终于,父亲他们在一个有风无月的夜晚,杀死作恶多端的连长,逃出了奉天城。父亲知道,家是不能回了。他们这样回家,无疑是连累家人。一个老兵出主意:要跑就跑远点,被抓回去那就等于死路一条了。于是他们昼夜兼程,一直往南,过了山海关,又过了黄河。他们逃出来才发现,天地虽大,可却没有他们立脚的地方。最后他们投奔鄂豫皖根据地,参加了红军。
父亲离开家乡一转眼就是二十年。刚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思念桔梗。一年又一年,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你死我活,风风雨雨,父亲的思念淡了远了,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念亲人了。二十年里,父亲和家乡从没联系过,他也无法联系,家乡的一切已远离了父亲,包括桔梗。也就是说,父亲早就把和桔梗圆房的事忘记了。就是在圆房之后他仍不明白什么是圆房,一个炕上他和桔梗睡,尚没体会到男女间的真正滋味,一切便都结束了。
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桔梗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令父亲吃惊的是,被桔梗称为权的一个大小伙子,实实在在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一声又一声叫爹。
父亲拍了下头,仰头望着沈阳城的天空,在心里叫着:天呐,这是场梦吧!
父亲真切地认出了桔梗,他知道这不是梦。父亲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脸孔一阵白一阵红。他背着手绕着桔梗和权一圈圈地走。这时父亲周围聚了许多干部战士,他们一时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似头磨道驴似的转了几圈,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停止了转圈,立在权的面前,异常冷峻地说:抬起头来!
权不明真相地就抬起了头。这一抬头不要紧,权真真实实地吓了父亲一跳,父亲又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周围的人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他们也同样看到了师长的青春年少时代。他们确信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师长的儿子,下属们一时不知该为父亲高兴,还是悲哀,他们一律都茫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在惊愕之后越发地清醒了,他知道跟前的一切不是三言两语能将问题解决的。他心里一时很乱,什么滋味都有。他抬起头冲周围的人挥一下手道:都撤回去!
师长这么说了,没有一个人再敢驻足。他们向后转,然后跑步离开了。小伍子跑了几步又立住了。他是首长的警卫员,不管是什么时候,没有首长命令他都不应该离开首长左右。他停住了,但又不敢靠前,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立在那里,随时听候师长的调动。
父亲望着桔梗和权无可奈何地说:有啥话屋里说吧。
哎——桔梗爽快地应了。
权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爬起来,搀着母亲随父亲向新房走去。
父亲的宿舍早已装扮成了新房。其实也没什么,一张并不新的双人床上铺上了新床单,窗子上贴上了杜军医亲手铰出的双喜字。屋子里里外外都是打扫过的,一角放着父亲在战场上缴获的两只牛皮箱,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只脸盆架,上面放着两条白毛巾,那是杜军医亲手置办的。父亲带着桔梗和权向新房里走,小伍子早就看出了师长的意图,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把门打开。
桔梗远远地见了新房,早已生了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她和父亲圆房之夜也没有过这样的礼遇,于是她羞涩起来,一双小脚越发迈得轻飘摇晃起来。这就给权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一路上权就是这么半拖半搀地带着娘,一路打探着来到沈阳城的。
桔梗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汪洋似的快乐,这一瞬间,二十年的苦楚和艰辛就这么一扫而光了。她半嗔半喜地冲父亲道:小石头哇,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整这个干啥呢。
桔梗一进屋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父亲的新床上,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都好几年了,一来队伍俺就带着权来找你。别人都说你早就不在了,可俺不信,俺知道你一准还活着。咋的,这不就让俺娘俩找着了。
桔梗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伤心,说到这竟抹开了眼泪。权偷偷地看了眼父亲,他发现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便叫了声娘——桔梗就止住了哭,吁口长气,硬着声音道:这下好了,俺苦等了二十年,终于盼到了团聚的日子。
父亲突然蹲在了地上,他点燃一支纸烟,一口口地吸。这时他想起了杜军医,杜军医的一双目光一直在他心里闪着,那双目光里饱含了期待、执着和爱情,他不能辜负那双女人的目光。父亲这时抬起头冲桔梗叫了声:桔梗,你回去吧。
桔梗就怔住了,她瞅着父亲的表情,发觉了异样,她仍不解地问:咋,石头,你是让俺娘俩回去?俺娘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靠山屯也没啥亲人了,爹娘两年前就去了,你让俺娘俩回去?
父亲把一个烟头踩了,硬下心肠说:你们回去吧,日后俺会养活你们娘俩。
桔梗就傻在那里。过了半晌,她打量着新房,左一眼,右一眼。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新房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堆在心间的幸福感轰然倒塌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除她以外,父亲还有一个女人。桔梗在这时苏醒过来,她在床上一点点地挪下身子,早已走得肿胀的一双小脚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突然带着哭音说:石头哇,你可对不住俺娘俩呀。桔梗悲切地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接着诉说着这二十年的含辛茹苦:父亲从家里走了,她拖着身孕帮助爷爷种地、收割。爷爷病了,家里没了进款,她又带着三岁的权去讨饭。雪花那个飘,北风那个吹,富人家的狗追出来好远,咬破了她的裤子。爹娘双双故去,她和权跪在二老的坟前一声声哭,一声声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怕部队又盼部队,不管来了什么部队,他们都要来找父亲。她知道父亲是被队伍抓走的,她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桔梗一边哭一边说,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字字血,声声泪。权也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抹着眼泪,娘的悲伤使他不可能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他有许多理由流泪。他的眼泪流下了,但他不知冲父亲说什么好,他便一遍遍地冲父亲说:爹,你就别让俺娘走了。
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二十年的血雨腥风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每次战斗都会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消失,还没等他来得及悲伤又一次战斗又打响了,有的战士他还没有来得及记住名字便永远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父亲在这生生死死中,练硬了自己的情感。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自己最软弱的地方,那就是亲情。桔梗的哭诉击中了父亲最柔弱的地方。在早些年,父亲一直都在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和桔梗。十六岁的父亲,虽说和桔梗在一起圆房还不到三个月,也没有精通男女情事,一切都在糊里糊涂中过去的,但桔梗毕竟进了他家门已经三年多了,他在心里早把桔梗当成一家人看了。那时他无法和家里通消息,天南地北,音信皆无,家里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不会知道。他更不知道仅圆房三个月,桔梗会怀上孩子,那时他不知,桔梗也不懂。后来时间长了,他便认为父母也许不在了,或许桔梗早就另嫁他人了。
部队进驻沈阳后,他曾想过回老家靠山屯去看一看,即便父母不在,哪怕在坟头烧回纸也算了却他多年的思念和牵挂。就在这时,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桔梗会找上门来,还带着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权。
父亲的眼角滚下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他望着桔梗和权。在这种时刻,感情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倾斜,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人生面前,应该选择爱情呢还是道义。他清楚,他和杜军医是有爱情的,桔梗这边,更多的是道义。他没有爱过桔梗,命运如此,他只能如此。如果他现在仍生活在老家靠山屯,他也许会有许多孩子,他也许会感到日子就是日子,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可他现在是师长了,又有了如花似玉的杜军医,他已经放不下杜军医了。父亲在心里哀叫一声:老天爷呀——
杜军医正在自己的宿舍里,和几个女友比试一套新婚礼服。那是几位要好的女友从沈阳城内的中街上凑钱为杜军医买来的。战友们既羡慕又嫉妒地瞧着杜军医在试穿那套结婚礼服。杜军医的脸上洋溢着空前的幸福感,这套衣服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昂贵最漂亮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父亲期待已久的婚礼已经成为泡影。这时小伍子慌慌张张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