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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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中轻摇轻摆,闪着一个微粒一个微粒的小光点,晃晃动动撩着我的眼。我听见了她身上汗毛像羽毛在风中静下来却又有的摇摆声,还似乎看见她身子挺累时,朝我微弯时,肚腹间挤出了两道横着的平行线。时间该慢不慢的脚步在我们身边踢踏踢踏响。日头就要落山了,在县城东边的山顶上红酱酱成了一摊水。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风云变幻,留下美丽一片。———天间落日前的凉爽已经从田野上朝我们漫过来。她的手指仍然放在第三粒扣子上,可我觉得她已经一动不动在我面前把她上身裸了一整天,裸了几百年。我该去摸摸她的身子凉不凉,该把我身上的燥热送给她。风声鹤唳,惊是枪刀剑戟;十面埋伏,谁不魂飞魄散?同志呀你说这两句话用到这儿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可我能用什么表达我的心情呢?我正准备行动时,正准备越过边界时,天呀天,地呀地,他妈的,身前身后的广播突然不响了,歌曲的洪流突然干涸了,就像日正烈时突然飞过来半天的云,把日光遮蔽了,把火热和滚烫浇息了。她好像从梦中醒了一样猛地把我的双手从她的双脚上拿下扔到了一边去。我像走错了洞房的门一样被人推将出来了。我说:“葵花迎着朝阳开,朵朵花儿开不败。”她不理我,冷不丁儿突然站起半转身,火急慌忙地扣着那两粒衣扣儿。我说:“今朝撒下友谊种,革命情谊万年长。”她仍然不理我。扣上扣儿就火急慌忙地走掉了,沿着铁路走进落日的血红里,人像飘着的一个影儿一样立马消失了。天呀,她走了。说走就走了。无情无义地就走了。
4 革命洪流浪淘尽
我回到县城时,夜幕已经结结实实降下来,城街上半残半瘫的华灯初上着。没想到在那日落时分里,县城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大街上人稀物寥,那条我走过的南北主街道,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儿。原来贴在墙壁上划着红叉的大字报,被撕得七零八落,在风中悲悲切切,残喘卷动。那些铺了古砖的大街地面上,扔着许多碎石乱瓦,狼藉得改天换地,没鼻子没眼。革命洪流浪淘尽,大江东去荡尘埃。有一根被打断的锨把还是锄把扔在下水道的口儿上。有一柱电线杆,被折断后倒靠在路边的院墙上,一根电线断挂着,可线杆上的路灯却还依旧明亮着。而那些依样竖直的路灯杆上,却很少有亮着的灯,或压根就没有电灯泡。似乎路边上还有一滴一滴殷红的血,我闻到了街面上的血腥气。我知道革命在这儿升级了,心里不免有些慌神儿,好像我是走在梦里边,好像梦还在一层一层地包围着我。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真不明白在我身边到底发生啥儿事。她,那个秀美的有二十来岁的姑娘或媳妇,她叫啥儿呢?年龄到底有多大?城里人还是城郊人?工作在哪儿?她到底独自坐在郊外的铁轨上干啥呢?七七八八,九九十十,我一股脑儿不知道。而且,当我看到街上战后般的景象时,似乎她在我脑里的模样也都模糊了。头发黑到哪一步,身子白到哪一步,脸儿秀到哪一步,双乳美到哪一步,谁能说得准确呢?一团乱麻如云雾,千头万绪理不来。从日近西山,到残阳如血,笔杆那么短的功夫,我们之间似乎没说几句话,就上演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戏,这怎么会是真的呢?说出来你们谁能相信呢?可我和她在演着那腐化、堕落、惊心动魄的反革命的一幕戏儿时,这城里又恰在那个时候正演着革命的另外一场戏,把半个县城都打得偏瘫了。后来,我听说就是我在抚摸她的红脚趾甲那一刻,县广播站被人抢占了,舆论工具又回到革命者的手里边。
第二章 风云初记1 程岗镇的气息我是三天以后回到了我的故乡程岗镇。狂情暴爱和革命就这样暴风骤雨般地开始了。爱情与腐化,阶级与亲情,仇恨与斗争,理学与程家,法律与革命,革命与生产,忠于与愚昧,男人和女人,鸡巴与乳房,漂亮与丑陋,粮食与饥饿,父亲与孩娃,孩娃与母亲,男人与老婆,支书与书记,手铐与绳子,稻草和黄金,这些东西,说到底全是敌敌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真想把它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还要再在它们的头上撒泡尿。你们要是让我活着离开这地方,我回到程岗镇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鸡巴在那些东西的头上撒泡尿,往程岗镇的革命头颅上拉泡屎。我得先说说历史悠久、光芒四射的耙耧山脉和程岗镇。耙耧山脉为伏牛山系的一条支脉,东起程家岗,西至白果山,蜿蜿蜒蜒八十里,多为低山和丘陵。在这山脉间,山间和谷地相融,岭梁与河沟相汇,海拔在 250 至 400 米之间,土地有陡坡地、梯田地、川台地、沟平地,总计 3。 4 万亩。其中的陆浑岭,春秋时为陆浑戎地,汉置陆浑县,属于弘农君,县志上写得清清楚楚呢。当然,耙耧山脉最负盛名的还不是陆浑岭,而是与岭有一川之隔的程岗镇。程岗镇原来叫程村,然而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村;现在叫了程岗镇,也不是耙耧山脉间鸡零狗碎的小集镇。它是宋朝“程二夫子”程颢、程颐哥俩的故居。元朝仁宗那会儿,为了纪念先祖圣人,在程村曾修下一座祠庙,过了明景泰六年,这庙你修我补,谁都为封建阶级增砖添瓦,那庙就成了三节大院:前节有棂星门、承敬门、春风亭、立雪阁;中节有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 烈日秋霜” 二厢房;后节呢,有启贤堂大殿,两侧对立着讲堂四座。这三节大院,占地数十亩,雕梁画栋,龙飞凤舞,石碑如林,松柏参天,说到底是封建主义的活教材。明朝天顺年间,诏封程村为“ 两程故里”,在村东一里之外,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 圣旨” 二字,下刻“ 二程故里”四个字。因为是他妈的圣上亲笔,当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文官过坊下轿,武官过坊下马,因此这程村就名扬天下了,好像是豫西耙耧山脉间的天安门。程村背后的黄土岗,是耙耧山脉的东起端,因此那岗就近鱼沾腥叫了程家岗,后来,程村人口繁衍扩户,和岗上的人家相连相扯,村改镇时,二村合并一村,也就成了程岗镇。程岗镇 89% 的人家都姓程,都是程颢、程颐的后代和子孙,像我们高姓的人在那儿单门独户,能活出我这样的人物,打出一片天下,辉辉煌煌,热热烈烈这些年,在程岗镇,在程家史中是绝无仅有,空前绝后。这一切都得感谢那场红光满面的大革命。受剥削和压迫的人们只有革命才能有出路,不革命就只能活在黑暗中。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你们别打断我的话,我不会把话题从东山扯到西山上。因为县人武部的部长到军分区开会不在家,让我为了办理复退手续在县城待了整三天。那三天我目睹了县城如火如荼的大革命。感受到了革命的巨浪正以千军万马之力,排山倒海之势,在全国各地汹涌澎湃,奔腾向前。我在县城坐立不安了。程岗镇的革命和爱情已经等我很久了。办完复退手续我就立马回到了程岗镇。经历了 79 里的公共汽车从“两程故里” 的牌坊下面穿过时,我热血沸腾,手心出汗,内心的激动和三天前在城郊铁路边莫名其妙的情爱一模样。我想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首先砸掉“ 两程故里” 石牌坊。封建王朝立下的老牌坊,几百年后程岗人民的婚丧与嫁娶,路过那儿还要人下车,息鼓乐,连长途客车从牌坊下面过去时,也要三鸣喇叭,以示对程夫子的尊重和敬仰。我没想到革命已经席卷中国大地、五湖四海了。从九都来的客车司机还在牌坊下鸣他娘的礼仪喇叭哩。我没有对司机说啥儿,那车上坐满了杂七杂八者。我知道只消把那牌坊一砸就一切完结了,革命的大幕也就拉开了。在程岗镇的车站下了车,走进我鼻下的第一道景观是镇上的臭味和土气。社员们正挑着草粪往小麦地里送追肥,他们拉成一队,老的少的,脸上都有一些悠悠闲闲的红黄色。等他们走过去,镇街上就剩下一片闲情了,鸡子在街上刨土觅食儿,旱鸭摇着肥敦敦的屁股从街的这边走到那边去。在我同学程庆东家的一堵山墙下的日光里,有头母猪懒睡着,还有只狗卧在猪边上,头就枕在母猪的一条后腿上。更为奇妙的是,还有一只麻雀在母猪的肚上翻着猪毛捉虱子,那景象使人想到这儿离革命的遥远,至少是要从延安到了海南岛。我有一点莫名的失落感,就像从盛夏一步踏进了冬日里。当然,也有暖暖和和的亲切感。乡下的一切我都熟悉得如一个人熟悉他的衣服和手脚。我指望我能看到一点新鲜和陌生,比如说街上贴了几张大字报,有人戴着袖章在街上慌慌张张走过去。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啥儿都和原先一样儿。流水不腐,腐水不动,这儿正是一潭死水呢。我就是踩着一潭死水回了程岗镇。程岗镇统共四条街,程家前街、程家中街、程家后街和程庙后的杂姓街。不消说,我家自然是在庙后的那条杂街上,杂街西那三间土瓦房,一隅土院落,单门向南开,那也就是普通平常的高家了。我将到门口时,邻居家的一个孩娃见了我,朝我笑一笑,突然对着我家大门唤:“桂枝婶———你男人回来啦———”然后却朝程中街的那头跑去了。桂枝没有出门迎接我。我推开虚掩的大门时,我媳妇桂枝正在院里淘麦子。孩娃红生在她旁边拿着一根柳枝赶着要围啄麦篮的鸡猪和家雀,岁半大的女娃红花瞌睡样趴在她娘的大腿上,这景象和我在街上看见的鸡、鸭、猪、狗一模样。死气沉沉山区天,沉沉死气乡村地,革命气象在哪里?还须爱军你开创根据地。我提着行李立在院落里。桂枝和孩娃们听到门响扭过了头,她没有站起来去我手里接行李。她不知道她面前立的是一个未来的革命家和乡村政治家。她微微怔了怔,朝我笑一笑,说:“回来了?不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