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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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别的人。第一场革命失败了,这时候红梅能如约而至该多好。她是我唯一的革命同道和安慰,是我唯一的支持者和拥戴者,是我朝思暮想的思恋和寄托,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灵魂和精髓。我在河边上走来走去,不断地朝通往程岗镇的方向眺望着。革命时望穿秋水思不尽,悲伤时只有河水滔滔流。走累了,眼皮看胀了,我就在河滩的高处捡一块石头坐下来。我不知道我在那儿坐了多久。我在那石头上坐着,不知不觉办了一件有辱革命声誉的事。我手淫了。
当我手淫完了之后,我才从朦胧中慢慢醒过来,极富批判地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用河水洗了手,洗了那物儿,抬头看看早已西偏的落日,便只好回了镇上去。第二天,我让一个孩娃往红梅家送了一个“ 到约定地点开会”的纸条后我又到河滩上去等她,仍然不见她来时,我便不顾一切的到了她家里。那是一所北方农村特有的四合小院,院子里铺满了砖窑烧坏的青红焦砖。四面瓦屋的角柱和梁柱,则都是极好的青砖砌成的,门窗边沿都用砖镶砌得严严又密密,剩下的角柱、门窗外的墙壁虽是土坯,却用加了白灰的混土泥得光洁锃亮。这个院子虽然不如程寺那么高大巍峨,然在全镇大都还是土瓦房、老草房的年月里,确也显出了镇长家的身份和地位。满院子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我嫉恨老镇长、嫉恨程庆东,也嫉恨那房子。我想我该拥有那房子,拥有那院子,拥有夏红梅。程庆东在东厢瓦房的窗台下面泡中药,他把一大包中药倒进一个沙锅里,续上水,用手轻轻按着飘在水面的中草药。在那窗台旁,放着一个竹箩筐,筐里堆了半筐变成黑色的中药渣。我走进那所我魂牵梦绕的院子里,先让砖块的黄色硫味从我鼻下散过去,捕捉到了夹在硫味中的那股浅褐的中药味,很香很馋地吸了一鼻子,立在院中央。“程庆东,红梅哩?”他回身冷冷瞟着我。“回娘家了。”我怔了怔。“啥时儿走的?”他又扭过头去把药锅放在窗台上。“昨儿吃罢中饭。”我的心慌慌忙忙往下沉。“啥时儿回来?”他把包药的纸盖在沙锅上。“不知道。”我忽然想去老镇长家屋子里坐一会,想去红梅和程庆东住的屋里的床上坐一会,想把镇长家里的一桌一凳都看在眼里边,想把红梅睡的床铺、床腿、被褥的形状、图案、颜色,枕头的大小,枕巾的用料,还有那枕头上可能留下的她的头发和气味全都装到眼里、心里去。可我立在那所院子里,程庆东没有请我到屋里,他泡完中药,又用脚去箩筐踩药渣,把大半筐踩成少半筐。踩完了又把掉在地上的药渣一粒一粒往箩筐里捡。我知道他在冷落我。我知道他惧怕革命者。不革命的人总是惧怕革命者,反对革命者。我看见那窗户边的墙上靠着一张圆头儿锨。镇长家没有劳动者,镇长和他的儿子都不是劳动者,在程岗他们都不属于无产阶级劳动者,可那儿靠的那张铁锨却头尖脸凹,亮如利器。我想用那锨把程庆东的头给砍下该多好,像切西瓜样咔嚓一下就完了。我是真的想过去拿着那张锨铲到程庆东的头上去,可我却立在那儿说:“庆东,咱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他捡药渣的手停在半空里。“爱军,你该留在部队上,回来干啥哩?”我说:“革命嘛,回来也是为了革命嘛 。”他说:“程岗镇哪儿能盛下你这革命者?”我笑笑:“能盛下红梅就能盛下我。”他不明白那话到底啥意思,瞟我一眼,就又低头捡他的药渣了。我说:“谁病了?”他说:“谁也没病。”
我说:“那你给谁泡药哩?”他说:“给我自个儿。”我说:“你咋了?”他说:“不咋儿,好好哩。”我说:“好好的你咋吃中药?”他说:“补补嘛。”我就不再问啥了,很想坐下来,很想到哪间屋里坐一坐,就下打量着,把目光落在上房屋门口的一张红漆椅子上。我说:“庆东,咱俩是同学,几年不见你也不请我到屋里坐坐。”他说:“你走吧,高爱军,我家装不下你这革命分子呢。”我脸上有些热:“你真的赶我走?”他脸上硬了一层青:“不是赶,是请你。”我又把目光在那锃光发亮的铁锨上盯一阵,毅然从那所充满磺和中药味的院里出来了。从红梅家出来我低沉又绝望,他怎么可以不让我到屋里坐坐?她怎么可以不辞而别呢?怎么可以革命一受挫就退回到娘家避风港里呢?怎么可以把我们情爱的相约忘在脑后呢?我整整三天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动不动。第一场革命的失败,给我心灵上带来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使我的意志树倒猴散样在我身上不见了。我情绪低落、消沉无,感到革命前景暗淡,人生前途渺茫,仿佛一只小船被人丢弃了无边的大海。且大海中惊涛骇浪,无岛无岸。然就在我最为闷的当儿,我的孩娃红生有天将吃午饭时,突然从大门外叫着到了我床前:“爹!爹!信、信。你的信———”那是一个牛皮信封,信的背面印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红色宋体字样儿,正面写了我的地址、名字,右下角写了“内详”两个字。你们知道吗?那是一封天书哟,是天外来信哟。是天使给我灰暗心灵撒下的一束亮光呢。爱军:首先向你致以战斗的革命敬礼。原谅我不辞而别,原因回去再说。我 26 日回程岗镇。曙光在前,革命一定能够从黑暗走向光明。祝我们的革命情谊万古长青!红梅本月 22 日那真的是一束天使之光照亮了我灰暗的心房,她不仅在 26日果真回到了程岗镇、回到我身边。更为重要的,她在信上写上“祝我们革命情谊万古长青!” 革命情谊是啥儿?革命情谊就是我和夏红梅的恩与爱,如夫妻一般可以在没人的时候相互抚摸、相互打量,可以让我解开她的衣扣儿如在城市的花园散步样,让我的目光从她全裸的头发、额门、鼻梁、嘴角、脖颈直到她的乳房、肚子、大腿和她最隐秘的任何一个去处详详细细观看,慢慢悠悠抚摸。她接受我的目光和双手,自然我也接受她对我的一切观看、抚摸和要求。我们从这样的情谊中吸取战斗的力量,商讨革命的对策,筹划革命的行动。我把她的信看了三遍。我给望着我念信的孩娃红生大方地掏了一毛钱让他去百货商店买糖吃。中午我让桂枝给我擀了一碗捞面条,夜里烙了葱油饼。日出东方照四海,胸怀宽阔精神来,看天云霞八方照,看地山河充满爱,社会主义阳关道,你我拉手向前迈。向前迈呀向前迈,向前迈呀向前迈……
2 大爆发来日一早,我就起床去接红梅了。我斗志昂扬,激情高涨,在向南的路上走得又快又疾,把路边的树木、山峁一抹儿杀在我的脚下边。县城距程岗 79 里路中有 60 里的盘山路,长途客车一般要走一个半小时,稍慢的要走两个小时。按常情推算,红梅吃过早饭搭车,就是头班车要到镇上,也得在日升几竿以后。我来到十八里外的一个岭头不走了,那儿高阔辽远,在那岭上能极目十几里外。路边那季节的槐树枝密叶绿,过早枯落的叶儿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偶有未落的花儿,稀落在树梢上摇摇摆摆,如残存在枝头的几点儿雪。路两边的坡地,一片片起伏飘荡,硬了腰杆的麦棵,有的青青绿绿,散发着极浓极烈的腥润气息;有的黄黄弱弱,从麦叶、麦棵间裸露着赤黄的土地,使那热烈的土味红褐褐四处散游。总而言之,那儿天高云淡,风光无限,大好形势一片。公路从我身后柔柔地伸来,又朝我面前柔柔地伸去,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飘过耙耧山脉,消失在伏牛山脉。空气如洗,树木碧绿,天际呈黛,庄稼深蓝;起伏的峰岭像驼背,一峰一岭如泥丸;只要革命情谊在,万水千山只等闲。我就在那个岭上久久地等着夏红梅。那里有个排水的渡槽,为了登高望远,我爬到渡槽上,坐在槽头,宛若坐在半空中的云里边,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头顶的白云捏一把。那时候,我忽然想起毛主席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向亿万群众如意安详地招手那一刻,便不自觉地从槽头站起来,面对群山峻岭,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挥了挥。挥挥再挥挥。大江东去,浪淘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挥完后,我感到内心从来没有那样辽阔过,从来没有那样惬意过。宛若旱久的沙地,正有春雨洒落,溪流潺 ,树发芽,草开花,鸟啁啾,蝶飞舞。这不是爱情的力量这是什么呢?这不是伟大的爱又是什么呢?只有革命的爱情才能带来革命的力量;只有无产阶级的爱情,才能使革命者在蓝天翱翔。我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挥酸了,就张开双臂在渡槽上做出飞翔的动作来,然后,撕开我的喉咙,面对天空和大地,高昂地唱了《 人民公社好》、《打靶歌》、《我们都是向阳花》,还有《团结就是力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看见我沙哑舒缓的歌声在日光中随风飘舞,漫天彩色;而那些铿锵有力的唱句如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抽响,猎猎如旗,还有那些短而如吼的歌词儿,则像匕首炮弹一样在空中飞射轰鸣,响如炮阵。我看见有一个赶着牛、扛着犁的中年农民,到那渡槽下,把手篷在额门上,仔细看我一阵,认定我不是那种要从渡槽上跳下自杀的人,才又赶着他的黄牛,朝我来的方向走过去。我感谢那个中年农民没有把我看成是患了魔症的人,我想我一定在革命成功之后,当了镇长、县长、省长之后,如皇帝寻找当年给过他一个窝窝的人样找到他,给他家盖三间大瓦房,或者给他的孩娃、女娃安排份好工作。我一直望着那个农民赶着牛从公路拐到一条沟里去。我记住了他头上满头黑发,却偏偏在头顶有那么一撮白。那是有朝一日成功对革命记忆寻找的惟一凭证。我对着那有一撮白发的农民走进去的那条沟里,将紧捏的右拳举在空中振臂高呼道:“革命一定会成功———说成功它就肯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