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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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奔逃,双手紧握,沿着冰河逃离。
“还要追吗?”他飞身掠出,侧头对那个不死心的少年微微一笑,“那么,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击落在冰上!
“咔啦——”厚实的冰层忽然间裂开,裂缝闪电般延展开来。冰河一瞬间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张开了巨口,将那两个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现在,结束了。”他收起手,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同龄人微笑,看着他崩溃般在他面前缓缓跪倒,发出绝望的嘶喊。
……
结束了吗?没有。
十二年后,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雪怀……冷。”金色猞猁裘里,那个女子蜷缩得那样紧,全身微微发着抖,“好冷啊。”
妙风低下头,望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依赖,忽然间觉得有一根针直刺到内心最深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乏力不可遏制地席卷而来,简直要把他击溃——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滴泪水已然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
在十五年来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在风雪里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亲眼目睹过一族的衰弱和灭绝。自从被教王从马贼手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个——他只是教王手里的一把剑。只为那一个人而生,也只为那一个人而死……不问原因,也不会迟疑。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平静而安宁的,从未动摇过片刻。
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深刻而隐秘的痛?他……是在后悔吗?
他后悔手上曾沾了那么多的血,后悔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在风雪里解下猞猁裘,紧紧拥住那个筋疲力尽的女医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复生气,冻得发抖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如此地信任而又倚赖——
完全不知道,身侧这个人双手沾满了鲜血。
乌里雅苏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来巡夜,看到了一幅做梦般的景象: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白衣人踉跄奔来,一头奇异的蓝发在风中飞扬,衣衫上溅满了血,怀里抱着一个人。他奔得非常快,在小吏睡意惊醒的瞬间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杨柳林中。
“天……是见鬼了吗?”小吏揉着眼睛喃喃道,提灯照了照地面。
那里,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脚印旁,滴滴鲜血触目惊心。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身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内气脉和煦而舒畅。室内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色青青,有人在吹笛。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妙风居然不在身侧。
奇怪,去了哪里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怀深藏不露的杀气,可以覆手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地洞察别人的内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另外一曲又响起。
推开窗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柳林中横笛的白衣人。妙风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合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从他指尖飞出来,与白衣蓝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是奇异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哀伤。仿佛在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薛紫夜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是梦吗?那样大的风沙里,却有乌里雅苏台这样的地方;而这样的柳色里,居然能听到这样美妙的笛声。
“醒了?”笛声在她推窗的刹那戛然而止,妙风睁开了眼睛,“休息好了吗?”
她讷讷点头,忽然间有一种打破梦境的失落。
“那吃过了饭,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买的马是否喂饱了草料。”
在他错身而过的刹那,薛紫夜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杨柳林里,她才明白过来方才是什么让她觉得不自然——那张永远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泯灭了笑容!
他……又在为什么而悲伤?
以重金雇用了乌里雅苏台最好的车夫,马车沿着驿路疾驰。
车里,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地望着妙风。这个人一路上都在握着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车外皑皑的白雪,一句话也不说——最奇怪的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伤口恶化了?”
“没有。”妙风平静地回答,“谷主的药很好。”
“那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笑了?”
他反而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风之术会从内而外地改变人的气质和性格,让修习者变得圆融宁和,心无杂念,那种微笑,也就是这样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而从一开始看到妙风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来修习精深,已然将本身气质与内息丝丝入扣地融合在一起了。
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隐隐担心,却只道:“原来你还会吹笛子。”
妙风终于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短笛:“不,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们西域人的乐器——以前姐姐教过我十几首楼兰的古曲,可惜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侧头,望向雪后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雅弥……”
那些事情,其实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几年来浴血奔驰在黑暗里,用剑斩开一切,不惜以生命来阻挡一切不利教王的人,那样纯粹而坚定,没有怀疑,没有犹豫,更没有后悔——原本,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是非常平静而满足的吧?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岁月,因为这些都是多余的。
可为什么这一刻,那些遗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间重重叠叠地又浮现出来了呢?
“你这样可不行哪,”出神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绷带,薛紫夜担忧地望着他,“你的内息和情绪开始无法协调了,这样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银针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风忽然蹙起了眉头,烫着一样往后一退,忽地抬起头,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被那样轻如梦寐的语气惊了一下,薛紫夜抬头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却随即笑了,“或许吧……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她的手指灵活地在绷带上打了一个结,凑过去用牙齿咬断长出来的布,“但现在,哪有扔着病人不管的医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凭医者处理着伤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西域湛蓝色的天空。
群山在缓缓后退,皑皑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过三日,便可以抵达昆仑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帘子,用胡语厉叱,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距离被派出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频频遇到意外,幸亏还能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回。然而,不知道大光明宫那边,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况?瞳……你会不会料到,我会带了一个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过,你大约也已经不记得了吧……毕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亲手用三枚金针封住了你的所有记忆,将跪在冰河旁濒临崩溃的你强行带回宫中。
如果当时我没有下手把你击昏,大约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时候的你,还真是愚蠢啊……
十 刺杀
女医者从乌里雅苏台出发的时候,昆仑绝顶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刺杀却霍然拉开了序幕。
日光刚刚照射到昆仑山巅,绝顶上冰川折射出璀璨无比的光。
轰隆一声响,山顶积雪被一股强力震动,瞬间咆哮着崩落,如浪一样沿着冰壁滑落。所
有宫中教众都噤若寒蝉,抬首看到了绝顶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搏杀。
“怎么了?”那些下级教众窃窃私语,不明白一大早怎么会在天国乐园里看到这样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个修罗场出来的子弟认出了远处的身形,脱口惊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动手?”周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然而声音里的感情却是各不相同。
那些声浪低低地传开,带着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统治大光明宫三十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叛乱者,能像瞳那样强大!这一次,会不会颠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头望着冰川上交错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么看?”忽然间一声厉喝响起,震得大家一起回首。一席苍青色的长衣飘然而来,脸上戴着青铜的面具——却是身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这位向来沉默的五明子看着惊天动地的变故,却仿佛根本不想卷入其中,只是挥手赶开众人:“所有无关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来半步!除非谁想掉脑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头,退去。
空荡荡的十二阙里,只留下妙空一个人。
“呵……月圣女,”他侧过头,看到了远处阁楼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随慈父吗?”
高楼上的女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我连看都不想看。”
窗子重重关上了,妙空饶有兴趣地凝视了片刻,确认这个回鹘公主不会再出来,便转开了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