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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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正说着,有人来报:杨军长的陈副官带了聘礼来见。转眼间。陈副官领了一队穿戴齐整的士兵站在客厅里,陈副官叫士兵们一一打开了那些锦盒、宝箱之后,又把一张大红礼箪展开来一一念过一遍。李乃敬看着那摆满一厅的金银珠宝、锦衣绣缎问陈副官,八妹可曾说过要见什么人没有。陈副官说,没有,说八妹现在正和杨军长在司令部里看堂会。李乃敬转身对那位省城的才子问道,凤梧,八妹就一点点口风也没有对你露过么。看着眼前这个场面,心比天高的陆凤梧仿佛遭了晴天霹雳,被一闷棍从云端里打了下来,早已气得不辨东西南北,眉宇间的孤傲之气早已变做一片凄凉的惨白。陆凤梧强打精神露出一丝笑容,要李乃敬转告八妹,就说我陆凤梧恭贺她喜结良缘,恭贺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说完这两句话他告辞而去,李乃敬急忙对着背影客气,凤梧你何必这样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到时我派暖轿送你回去,你若是这样走了八妹还要怨我待你太冷淡了。陆凤梧没有回过头去,陆凤梧不能回过头去,此时此刻,正有两行眼泪无遮无拦地挂在脸上,陆凤梧已经丢了所有的东西,不能再回过头去丢人。
陆凤梧恍恍惚惚走到街上,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先生可要刻字?陆凤梧停下来,看见一位摆摊刻字的手艺人,陆凤梧顺着手艺人的指尖又看见了自己原来准备送给情人的礼物。他把那枝金笔拔出来凄然一笑,然后,一字一句的教那手艺人把一行著名的诗句刻在笔
管上: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手艺人边刻边恭维:先生好文彩。陆凤梧又笑笑。不由得又想起分手时自己留在折扇上的炫耀和陶醉来。曾几何时假的竟然变成了真的,而且真实得如此不可更改,真实得如此无情无义。就在不远处关帝庙巍峨耸立的楼宇历历在目,笙管齐奏锣鼓喧天的堂会唱得正欢。
陆凤梧心摧欲碎,孤旅他乡孑然一人,悲痛欲绝的时分能够安慰他的,只有八百年前的一位伤心的诗人。陆凤梧拿了笔又返回双牌坊找到六姐李紫痕,把笔交过去的时候只说这是八妹的东西,请务必转交给她。然后,陆凤梧又独自走到银溪的摆渡码头上来。冷寂无声的码头上除了一叶小舟,一个梢公而外再没有别的人。冬日的银溪幽碧如玉,陆凤梧登上小舟荡进河心的时候,忽然觉得无牵无挂的心中空荡荡的如眼前这冷寂的河谷,凉冰冰的如脚下这无声的清流,他忽然就想起“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诗句,忽然就想起一位美丽而哀绝的女人来。不远处天车井架的下边传来苍凉激越的挽子腔,眼前摇桨的梢公背对着自己也跟着挽子腔唱起来。
陆凤梧痴呆地望着幽碧的清水中那个美丽哀绝的女人,无声无息地朝她忘情地走过去……
等到惊慌失措的梢公发现客人不见了,找来许多人帮忙把他的客人打捞起来的时候,陆凤梧早已断气多时了。围上来看热闹的银城人都认不出这个水淋淋冷冰冰的男人是谁,也都猜不透这个陌生人怎么竟会糊糊涂涂跌到水里去了。因为怕担人命官司,梢公大喊大叫地向人们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好好地走着,他就不见了,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位先生拖下去的……
李乃敬急匆匆赶到戏台前,把这消息告诉杨楚雄的时候,杨楚雄大喜过望地喊起来:
“这不是天意么,这下八妹还有什么话说?我们快去告诉她!”
“汉初,这件事万万草率不得,不要让八妹以为是我们用计害了她的人,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你说怎么办?”
“现在只有痛下针砭了,让八妹自己去看看死人,去听听那梢公讲一遍原委,我们多说一句都要坏事的。”
“要得,要得,就依你!”
哭得死去活来的李紫云没有想到一夜之隔,她竟与自己的情人永诀阴阳。死了客人的梢公吓得跪在地上只求八妹莫冤枉了好人,李紫云顾不得听梢公讲话,一口一个“凤梧,是我害了你”。李乃敬叫人把李紫云强拖回去,又差人买了棺材装殓了陆凤梧发送回省城去。一
个星期之后,省城《锦江报》副刊在通常连载《春水东流》的版面上,登出一则总编亲自执笔的讣告:
本报同仁以悲痛之情敬告读者诸君:春水东流》作者陆凤梧先生,曰前赴银城访友,不慎落水身亡,所载篇章无以为继。我等痛失挚友,读者痛失知音,呜呼哀哉……
三
李紫痕替妹妹接过那支金笔的时候,曾经猜想到自己也许是接过了一个难题。果然还不到两个时辰就传来陆凤梧落水身亡的消息,这消息顿时让李紫痕失了方寸。冬哥担水进来时,发现李紫痕正把一块手帕哭得湿淋淋的,冬哥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李紫痕告诉他:
“陆先生刚刚在河里淹死了。”
“哪个陆先生?”
“来找八姐的那一个。”
冬哥摇着头:“哪里会呢,刚刚我担水还看到他走出门去。”
李紫痕顾不得再多说,攥了那块泪迹斑斑的手帕走出门去,冬哥慌慌张张地放下水担跟在后边。等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看到水淋淋的陆凤梧正躺在码头冰冷的石阶上,零乱的湿发一缕一缕的交叉着,乌青的嘴唇半张着露出几颗白得刺眼的门牙,惨白的脸上残留着几抹泥沙的污痕,好好的一个活人,一眨眼变成一具躺在石头上的尸体。李紫痕伤心地蹲下身去,用手中的那块手帕替陆凤梧擦去脸上的泥沙。冬哥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着:“刚刚我还看他出门去,啷个就淹死了?”知道淹死的人是九思堂的客人后,赶来看热闹的人越发多起来,每一个人都想看看死人的模样,都要追问一遍是怎样淹死的,那位梢公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先生拖下去的。”李紫痕不忍心让陆凤梧这样暴露着被人围观,只好把手帕为他盖在脸上,盖上去了才发现自己在手帕上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两只恩爱的水鸟正踏着清波朝一朵莲花游过去,李紫痕终于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你两个好糊涂……”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银溪在石阶下无动于衷的流着,它既不悔愧自己刚刚淹没了一个伤心的故事,也不悔愧自己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孤傲的灵魂。李紫痕蹲在陆凤梧的尸体旁边,不知怎么就想起白云寺那满山冷寂而又平静的夕阳来。
一直等到发送了陆凤梧,李紫痕才把那支金笔拿给李紫云,想不到妹妹竟无动于衷的把笔推回来:
“姐姐,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了。”
“妹妹,你和杨军长这件事情,你到底哪样打算?”
“管它,由他们。”
“妹妹你想好。杨军长比你大了二十岁。”
“大五十岁又怎样,横竖是嫁给他了事。”
李紫痕哭了:“妹妹,姐姐守在家里供你们读书上学,是为你们好……”
李紫云笑起来:“姐姐你好糊涂,杨军长不是我们银城第一个大人物么,嫁给他,我们九思堂,我们姐妹三个不是有了一个大靠山么?别人想攀也攀不上的,杨楚雄情愿送给我还不好么?” “妹妹,你莫说气话,姐姐知道你心头难过。”
“姐姐我不难过,我只是没得心思再想,再争,一丁丁儿心思也没得了。横竖是只有这一辈子,横竖将来是要死的。”
李紫痕放声哭起来:“妹妹妹妹,姐姐已经一辈子守了菩萨,难道姐姐这一辈子只换你一辈子的没意思么
听了这话,李紫云终于忍不住也哭起来,又把那支刻了字的金笔握在手心里看,看一回,又哭一回:“错了,错了,全都错了,投错了胎,生错了人,不该在这时间来到人世上遇见他……”
李紫痕把妹妹抱在怀里:“妹妹你哭吧,哭出来心头好过些。”
姐妹两人正在抱头痛哭的时候,冬哥恰好来送水,冬哥推门走进屋来姐妹两人顿时惊呆了。只见粗手大脚的冬哥一反往日的装束,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中山装,李紫痕声色俱厉地追问道:
“冬哥,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冬哥浑然不觉地回答说:“这是陆先生身上的衣服。那天给陆先生换了新衣服,这身湿衣服没得人要,白白扔了太可惜,我就拣来穿了。”
李紫痕气得又哭又骂:“冬哥呀,你这瘟尸好不懂事,好不晓得道理,陆先生的衣服你哪里能穿得?八姐要给你活活气死了。还不快些脱下来!”
冬哥一边忙忙地往下脱衣服,一边急红了脸告罪:“八姐你莫生气,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我不晓得陆先生的衣服穿不得,不晓得你会生气,我只是可惜它白白扔了,这衣服还是新新的衣服……他们都说穿死人衣服晦气,我就说我不怕,陆先生又不是外人,陆先生是
好人……”
冬哥语无伦次地边说边脱,看见李紫云脸上淌下来的泪水便猛然住了嘴。看着那两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冬哥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弥补才好。看到冬哥胆战心惊的样子,李紫云反倒来安慰他:
“冬哥你莫怕,我不怪你,以后不再穿它就是了。”
这一天的下午,李紫痕、李紫云带上冬哥,在去往白云寺的山路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把陆凤梧的一身衣服埋在一株松树下面。看着冬哥把石头一块块地垒上去。把那小小的衣冠冢精心地垒好,李紫云觉得转眼间有许多过去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都被冬哥的石块一起埋在那个冰冷的坟冢之中。李紫云觉得那些冰冷的石块都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堪重负深深地叹息着仰起头来。看见一片淡得模糊的白云正消散在空旷高深的蓝色之中,她自言自语地对李紫痕说:
“姐姐,以前不懂得也不相信的,现在都懂得也都相信了。”
李紫痕听了妹妹的话,她觉得好像也正是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姐妹两个就那样默默无言地在坟前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