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作品精选-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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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仁福
【由文,】
自序:说人说事
长江文艺出版社同仁嘱我整理一部书稿,叫做作品精选。精选云云,实不敢当,却是最能代表我中篇小说创作水准的作品。都在刊物上发表过,又曾被各类选刊和多种畅销选本选载,我此前的几个集子中也各有选用。盗版盗印者,更是不知其数,则另当别论。只是这么整齐地编入一本书里,整体推出,还是头一回。这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我还没有进入长篇小说创作之前,读者已通过这些小说逐渐注意到了我。这些小说的特点是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大量的社会信息,里面的人事跟读者经验中的人事几乎没什么区别,读者因此感到亲切,从而记住了我,每每翻开刊物,或上书店,不由自主就会搜寻我的名字。后来我的长篇小说《官运》、《位置》、《心腹》相继出版,无一例外都引起读者普遍关注,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不过我还有点自知之明,能与读者朋友广结善缘,并不是我的小说写得如何高明。我深知自己的浅陋,有点思想,不高深;有点阅历,不丰富;有点见识,不渊博;有点悟性,不透彻;有点才学,不出众。没有思想和知识可出售,没有聪明和才智可卖弄,只好老老实实写好人物,讲好故事。读者觉得读我的小说过瘾,就是我不会玩虚的,来得实,小说里面的水分少。有时跟朋友聊天,说到小说的可读性,我说不是拳头加奶头,不是离奇加稀奇,也不是技巧加机巧,而是人物加故事。说白了,小说小说,就是说人说事。
一是俗人俗事。我的作品多写官场和机关人事。宦门深似海,行走其间的领导和官员却都是地球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小时奶奶常说,两脚乒乓走,为得身和口。还有更白的,说是千里做官只为财,难听是难听了点,但从娘家扛了米袋去做官的,自古以来就不多。也就是说,领导也好,官员也罢,大家都是俗人,总得像俗人一样活命生存。
圣人也许有,估计不是特别好找。过去的读书人都有内圣外王的理想,其实想内圣,又谈何容易?倒是外王不是太难,反正王道是个什么道,谁也讲不清。孔夫子为什么圣?就因为他既没权又没钱,所以做得圣人,做不得王者,最多算个素王。刘邦要是内圣,还成得了气候吗?无非亭长亦即派出所长干到头,这里抓抓嫖客,那里罚罚赌徒,搞几个创收。王莽没成事之前,比谁都“圣”,不“圣”也不可能把龙椅挪到自己屁股底下。看来这个圣字很值得怀疑,俗字相反可信。还是官场流行语说得好,领导也是人。人要免俗总不易,我也就没必要故弄玄虚,只需把宦门中人当俗人,把宦门中事当俗事写好即可。
二是熟人熟事。作家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这是不争的。不熟悉的生活硬要去写,难免隔靴搔痒。读某些所谓的官场小说,里面不是男女关系就是吃喝玩乐,便知道作者不是道中人。倒不是官场没有男女关系和吃喝玩乐,而是这些并非官场实质性的东西。我在机关一呆二十多年,耳濡目染,感同身受,不用皱眉编造,一下笔,各色机关人事便纷至沓来,写出的作品还像那么回事,至少真实可靠。
仅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还不够,还得读者也熟悉。读者读你的作品,往往会调动自己的人生体验,加入自己的想象,行话叫二度创作。常有千里之外的读者打电话给我,说我的小说写了他们单位的事,写了他们认识的同事和朋友。这并不奇怪。比如机关单位的人事结构,上有局长书记,中有科长主任,下有科员职工,这在哪里都一样。若单位里局长和党组书记是一个人,叫他不一人说了算,恐怕困难;若局长是局长,书记是书记,不用打听,这个单位肯定难得安宁,负责小会议室卫生的勤杂工,天天都有破烟灰缸得扫。
刚才说宦门深似海,宦门中人对海深海浅心知肚明,自不必说,偏偏宦门之外赶海的人亦不在少数。究竟鱼藏在海里,不赶海,鱼们不可能自己跑到你的砧板上来。有句成语叫趋炎附势,中国人是炎不得也势不得的,一炎一势,谁都跟你有一“老”:老乡老表老亲老故老同学老部下老同事老战友老插友,让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什么都趋不着附不上,还可做你的干儿干女。宦门里的人就是这样,级别一长,不仅长待遇长工资,长才长德,还长辈分。做了局长市长,没有几个干儿干女,好像有些说不过去。我并不是鄙视这些攀关系认官父的人,人逢当世,包括我肖某人在内,谁不是攀过来认过来的?我是说朝廷有人好进门,做个中国人,又要有所作为,不跟宦门中人打交道,能行吗?那么你写的宦门中人事,想叫读者不熟不悉,还真不容易办到。
三是数人数事。有句曾让国人骄傲得直拍胸脯的话,叫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后来才发现也就地大,物并不博,倒是人多为患,很是棘手。政府机关里最不缺的是人,人多了总得找点事做,光喝茶看报也难受。官就是管,有事管事,没事也要管些事出来。叫做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事在人为,人随事转,人管事,事管人,人管人,事管事,全看你的管字功夫了。于是文件执行文件,会议落实会议,讲话贯彻讲话,文山会海蔚为壮观。这是面上,背后的过程更复杂。单说这文件,科员起草,副科修改,科长定稿,副局把关,正局签字,最后还得呈报政府分管领导同意。如果跟几个单位联合发文,还得将这些程序一个个分头重复数遍。
有一个词叫做争取,机关里使用频率最高。有争就有取,不争就不取,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比如上面有什么扶贫金或“帮富款”,那金那款握在人家手里,想给谁是谁,动作慢不得,力度小不得,非挖空心思争取不可。怎么争取?明里争取,暗里争取。白天争取,晚上争取。烟酒争取,红包争取,美女争取(又名美女攻官)。厅长副厅长那里争取,处长副处长那里争取,科长副科长那里争取。这是给地方争取,给公家争取,还得给.自己争取。帽子不争取,不可能戴到你头上。票子不争取,不可能塞进你口袋。车子不争取,不可能溜到你屁股下面。僧多粥少得争取,僧多粥多得争取,僧少粥多也得争取。争取的手段多的是,直接争取是争取,绕道争取是争取。软磨是争取,硬泡是争取。做儿子孙子是争取,拍桌子骂朝天娘是争取。像棋盘上的猛炮隔子打子是争取,等到螳螂捕蝉的时候,学黄雀躲在后面见机下手,也是争取。争取来争取去,自然热闹。
人事热闹,说人说事的小说也寂寞不了。这就害惨了我这个写小说的,想少写些人,少记些事,还确实没这个本事。怪只怪我只会写现实人事,人事那么纷繁,世态那么复杂,惟独让小说去单纯,谈何容易?比如想写两万字,没个四万字根本结不了局;打算写二十万字,没有三四十万字,别想搁笔。有些作家跟我诉苦,小说总是写不长,写不厚。我说你那是写传世之作,字字珠玑,哪像我什么野心都没有,只知道老老实实说人说事,数事说开去,数人说下来,想短还短不了哩。
好在我的小说又长又厚,读者朋友好像并不怎么嫌弃,实属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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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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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远的乡下扶贫回来,孟不觉就直奔办公楼,去找顾局长汇报一年来的扶贫工作情况,同时也是向领导报到,自己已经归队。
孟不觉是去年这个时候,顾局长亲自点将,让他下去扶贫的。离开局里前,顾局长还找他谈话,要他在下面好好干,多为当地百姓谋利益,出了成绩再回来向他汇报。顾局长并没明说,出了成绩领导才好提拔重用你,可弦外之音,还是听得出来的。在人教处做了多年副处长,跟领导打交道多,孟不觉了解领导的说话艺术。因此在那个叫做杨家村的扶贫点上的一年时间里,孟不觉风里来,雨里去,组织村里干部群众跑资金,要项目,修路架桥,改水办学,确实没少做实事,得到村里百姓一致好评。离开杨家村时,杨村长和村上百姓感激孟不觉的恩德,又是送特产乌米,又是送锦旗,还放着鞭炮,将他送出五里地。
没有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工作干出了成绩,孟不觉去找领导时,底气就比较足。当然在人教处这样的地方待过,孟不觉也不是不知道,要想得到提拔和重用,仅有工作成绩是很不够的。可有成绩绝对不是坏事,至少领导要为你说话,也多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自己扶贫扶出了成绩,是不是也会成为领导为你说话的理由呢?
走进局长室,只见顾局长正在低头翻看报纸。在孟不觉的印象中,顾局长从来就难得坐下来看会儿报纸。他是单位一把手,事务繁重,非看不可的材料和文件都看不过来,这些看不看都无碍工作大局的报纸,自然只得扔到一边。每次局办秘书到局长室来收拾旧报纸,拿去给领导换茶叶钱,见顾局长桌上的报纸从没动过,曾向办公室主任提议,反正顾局长没时间看报,下年局长室的报纸是否免订算了,也好为局里省一千多元钱。主任批评秘书道,局里还在乎这一千多元小钱?给领导订报纸,是让领导享受相应待遇,并非仅仅订给领导看的嘛。
不看报的顾局长看起报来了,估计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在查找什么重要资料。要不就是局里或他本人有文章登在报上。现在时兴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报纸上的文章多为表扬稿,这也是领导和群众都不爱看报的原因之一,除非报上登了本单位或本人的表扬稿和自我表扬稿。孟不觉生怕影响顾局长看报,脚步放得很轻,像舞台上的杂技演员踩钢丝一样。但顾局长还是有所察觉,抬起头来。见是孟不觉,顾局长那张不拘言笑的青脸浮起一丝笑意,说:“是不觉哟,几时回来的?”
孟不觉很不适应顾局长的笑脸。在